貂儿忙道哪有，并表示自己只是出门去稍稍转转便即回来。

辞了赵白燕后，貂儿径自一路往南疾走。沿着古老城墙赶下去十余里，便上得一带坡度舒缓的斜岭。

而在那道斜岭以下，潋滟滟的一派碧蓝水色映照天光。池塘清风淡淡、凌波而过，直吹拂进人的心坎尖上来。

水岸边大小楼阁高低起伏，鳞比栉次、亭台连绵，非到至此处而不能得见。

毫不意外，这里，就是曾在历史上盛极一时的庆功会友、接风洗尘的冶游胜地，曲江池了。

据说这曲江池，并非天然生成，乃是由人工设计开采发掘而成。因水流潆洄，曲若弯弓临江对映，因而被冠诸曲江之名。

经过累代兴修，规模颇为宏大。成为古都长安附近最具盛名的一处胜景。

若每年的三月三上巳、五月五端午、七月七乞巧、九月九重阳等节令佳期，城里的达官贵人们必携眷恋旅游此地，兴会欢娱，流连忘返、彻夜方休。

倘每逢有人仕途得意，科举高中，往往更是大手笔运作，设琼筵瑶觞，广请众同年侪辈，尽兴宴饮于此，以示春风得意、前途无量。

就算是在寻常日子，也自有笙乐曼唱歌舞升平，以靡靡之音，讴歌王朝昌明，挥红巾翠袖，粉饰太平。

寻常时节，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灯红酒绿、夜以继日。车马喧嚣嘈杂，楚歌吴歈讴哑方是曲江池永不变更的主题。

但是今日，却显然大为反常。貂儿从斜坡下来，径自走入那重重叠叠的层层楼阁深处，这一路走来，非但并无车马人流穿行如川，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碰到哪怕任何一个路人。

街巷甬道，亦寥落阴郁，令人心上压抑莫名，只感觉得到一片异乎寻常的沉郁冷清。就好象一座曾经煊赫无比的府邸，忽然间门可罗雀、无人问津，旅葵遮门、杂草丛生的那种古怪情形。

整座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曲江池，以绮华楼和紫云阁，最是堪称此处豪华建筑物的表率。两座楼阁，俱都凤檐龙翘、勾心斗角，碧瓦琉璃、争奇斗艳，在众多美如胜景如画的亭台馆榭中最为引人注目。

然而此时此刻，绮华楼同其它别的地方完全没有区别，亦同样沉陷在无尽的寂寥死阒氛围当中不可自拔，四面八表，绝无人踪。

貂儿从斯楼穿堂而过，毫无所获，不觉渐缓了脚步，正在那红墙旁边凝眉彷徨，却不意于倏忽间听到了一阵敲金戛玉也似的断续琴声……

她虽不通音律，可那琴声却分明如此熟稔，仿佛竟是一段久被珍藏在脑海中的对旧日时光的柔和婉约的回忆，被悠悠翻起，推送到了耳边。

声音是从紫云阁传出来的，叮叮咚咚、清脆悦耳，犹如溪流、淙淙不绝。

那紫云阁奢华富丽，足可颉颃绮华楼，然而气势形胜，则又远胜。它通体如铸、危濒池岸，朱甍影壁、半倾水域，仿如一座危楼，其实却占尽奇技淫巧，百倍鬼斧神工。

貂儿循声拾级而上，不觉已渐渐来到了紫云水岸边，方正要拔出寒蝉雪羽，全神戒备杀将进去时，却只听阁里琴调转为阴郁纠结，不禁微微为之一怔。

恰正其时，一个落寞又厌倦的声音低沉曼长地叹息道：“昔日里‘穿花蝴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至今日山水虽依旧，孤怀已莫遂。

过去了‘桃花细逐杨花落’，不再有‘黄鸟时兼白鸟回’，嗟吁流年暗换堂前燕，但见那绿水柔汀，空自挤出泪痕……”

貂儿蓦然心中一动，当即收回了去取寒蝉雪羽的右手，略整了整衣领，径自走进阁楼。

她这一进去，却恰好迎面便看到了楼阁正中的孟潜蛟。

“哈，貂儿姑娘，你来了。”孟潜蛟缓缓地抬起头来，那忧郁感伤的缕缕琴声和叹息，也随而同时止歇宁息。

他盘腿端庄地正襟危坐在一张黄梨木整块浮雕的血红几案上，身后侍立着本有八个，现已只残存四人，黄衣金枪、表情凝滞的“聋哑八枪”。

而他自己，仍然还是如往日那样，着遍体金光晃晃的锦缎，装束打扮、随性中有隐隐似藏一丝刻意。同样披挂着斗篷，让貂儿看不到他的脸，以及脸上是何种表情。

那柄拨弄出无穷妙音的弯曲老琴，被平平搁放在他膝上，嗜血成狂如羚羊角般形似弯月的螺旋纹掩月魔刀，兀自斜斜地插在花梨案头，刀尖端，兀自还淤洄着尚未完全沥干滴尽的斑斑血痕。

再看那四名聋哑枪仆的背后，尚叠着一沓华裳贵服、四平八稳的尸体。看衣饰冠带，这些尸体生前肯定不止非富即贵遮莫简单。应该清一色都是曾经执掌一方要务的狠角色，属于大权在握的衮衮诸公之流人物。

只是这些在生前炙手可热、权焰熏天的达官贵人们，利用手中符印职权之便，耍尽权术、鱼肉苍生，罗织生造、为所欲为，享尽荣华富贵，死后却毕竟再也体面不起。

他们的尸骸被从地板上，一具一具往上叠加，一直堆垒到了该座紫云阁的大堂穹顶。

各尸有些显然新死未久，伤创口出溢出的殷然鲜血兀自静静流淌，漫淹了阁楼里边所有低凹之处，形成一片浓绸的血泊，凝聚不动，幽绝而凄艳，如伤心饮泣的某一句隐忍的短促哽咽。

这景象，虽则血腥，对于刀头舐血，出生入死惯了的江湖人士，原并非稀奇。最堪令人不忍卒睹的，其实是那被摆放在最高处的权贵尸体，大腹便便，依稀竟是貂儿曾与其有过一面之缘的李丞相。

在这位曾被高星浩目的不明，风趣描述为“两袖清风”的肥胖官员那华贵已极的绫罗绸缎上，竟然正平稳地燃着一炷火光，与夜来点蜡照明的灯光相似。

“你……你将他们杀死，竟用来点了天灯？”貂儿几乎被眼前这一幕惨剧惊呆了，圆睁大眼，想再说点什么，却终究再也喊不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