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梅隆，也就是洛基现在的代理人，一具活躯壳，并不在意是爱尔兰人占据了斯库基尔河流域还是西西里人成为了最后的赢家，他只在乎那些人是否能够如承诺的那样保证费城地下世界的秩序，保证有大量的，温顺的，愿意接受低廉薪水的工人，和一个至少看上去表面还是十分平静的城市，免得那些投资者与合作者裹足不前。

“是炼钢厂，还是炼油厂？”

听到这个问题，安德鲁抬起头来看了希利斯一眼，因为希利斯一直的表现，都在说他对梅隆家族的生意丝毫不感兴趣，虽然老梅隆，也就是洛基的前一个代理人也给他留下了一些股份——“怎么突然想起问我这个问题？”安德鲁将矮桌上的文件简略地收了收，把它们放在一个大信封里，夹在胳膊肘下面，带着希利斯去了位于大厅后方的雪茄室，这里可以说是安德鲁的第二个办公室，有很多事情都是在这里谈妥的，至少在表面上，能够进入这里的只有男士，就连女仆也不被允许入内清扫或是招待客人。

名义上，安德鲁是老托马斯.梅隆的第四个儿子，一个二十如许的年轻人，但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一直默默无闻，直到老托马斯英勇地作为一个战士死去，他才突然从一干梅隆家族的继承者中脱颖而出，他在人们的质疑和猜测中接过了梅隆银行，并且在之后的几笔生意中展露出了毋庸置疑的才华——只是这些还不够，现在的美国并不需要一个守成之君，一个不懂得如何进攻的将领必然会被那些虎视眈眈的恶徒们撕碎吞吃——所以自从得到了一个据说十分确切，事实上，更多的是凭借着作为谎言之神的能力，获得的情报之后，安德鲁就着手卖掉自己的伐木场和一些庄园，筹备得来的资金将会被投入到一场巨大的赌博中——虽然说：“啊，”安德鲁直言不讳地说：“我作弊了。”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个发现暂时还未被太多人知道，或者说，它被许多双手有意压制下来，在正在急剧膨胀的野心与贪婪之间的征伐尚未停止之前，这块肥美的好肉是不会被那些无权无势之人嗅到香气的。

“看这里，”安德鲁说，在那张精美的地图上，希利斯的视线跟着他的手指过去，他看到了匹兹堡，它在很早之前属于法国殖民者，那时候它的名字是迪优肯堡，等到英国人赶走了法国人，美国人又赶走了英国人，这里就叫做匹兹堡，安德鲁的手指略微上移，指向了匹兹堡上方，这里曾经是一片无人问津的荒野，“这里发现了石油。”

他可以说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出了这句话，这句话放在外面，至少要值一万美元，用希利斯的辖区的方式换算一下，相当于一百条人命，但就算是这样，也算得上廉价，尤其对那些知道它意味着什么的人来说，希利斯一直在学习，他知道石油是什么——早在公元前十世纪，古埃及与古巴比伦，以及古印度等国家就有利用石油衍生物——沥青的记载，天然沥青被人们用来作为房屋与陵墓的防水材料，药物，粘合剂和装饰，主要的采集地点则局限于死海和一些直接暴露在地表的部分。对于石油的直接利用，要追索到古希腊人这里，他们用石油和硫磺制作成所谓的希腊火，为希腊摧毁了无数敌人的舰船。

而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隐藏在沥青之下的黑水和他们几乎毫无关系，他们不懂，也不关心，直到欧罗巴终于打开了现代化学的帷幕，将美貌的工业女神牵引到诸人面前——从石油中最先诞生的是就可以直接通过分馏法制造出的煤油，一种可以为人们提供光明与热量的黄褐色液体。

这里先要提一下，为何煤油会这样被美国人重视——在这里还只是亚美里加的时候，移民们用来照明的主要原料是鲸鱼油，那时候，捕鲸是一桩重要而又获利颇丰的买卖，巨大的船只在碧波万顷的大海上来来往往，捕猎鲸鱼，尤其是座头鲸，因为这种头颅甚至有别类鲸鱼三个大的哺乳动物可以提供更多的头蜡，有很多时候，为了更多的运载珍贵的鲸鱼油，鲸鱼在被剥去头蜡和油脂之后，残骸会被直接倾倒到海水里，所以总是有着数之不尽的海鸟与鲨鱼紧随在捕鲸船后面，捕鲸船在海面驶过，留下的是一条鲜红的道路。

但即便最多的时候，有七百多条捕鲸船纵横大海，他们，或者说大海能够提供给人类的鲸鱼油依然无法满足人类的需求，在煤炭时代来临后，煤气成为了人们选择的第二条光明之路——但煤气也有两个极大的劣势，其中之一就是它提取起来的并不容易和廉价，第二就是要运送煤气，就必须架设长长的管道，这些管道所费不贷，而且需要长时间的维护，所以必须架设在人口密集的地方，像是巴黎或是伦敦，甚至华盛顿也许可以做到，但美国多的是荒僻空旷的地方，煤气公司不可能为了一两个家庭，哪怕是一两个村庄铺设管道，派遣管理人员。

煤油因此迅速地进入到了人们的视野，不过有趣的是，因为美国的捕鲸船业如此发达，在欧罗巴已经日益成熟的煤油产业在美国发展缓慢，如果不是南北战争摧毁了前者——捕鲸船不是被征用，就是变成了走私贩子的货船，毕竟走私的利益要比鲸鱼油更大，美国的鲸鱼油产业顿时遭到了严重的打击，鲸鱼油不是没货，就是价格高昂的让人难以承受——煤油由此取代了鲸鱼油，现在即便战争结束了，鲸鱼油产业却依然前景惨淡，因为人们发现他们可以从石油这里得到更多的利润。

“您有意插手这里的生意吗？”希利斯不觉得，毕竟安德鲁还在这里，现在的电话还是个博览会上的雏形，人们最主要的信息往来还是要依仗电报和书信，匹兹堡与费城位于宾夕法尼亚州的东西两端，安德鲁还在这里，几乎可以说是远离战场：“我不能，虽然我很想，”安德鲁说，“去给我们拿瓶酒，拿你喜欢的。”

希利斯走到占据了一整座墙壁的橱柜前，这里不但储藏着最好的雪茄，也储藏着许多最好的威士忌与白兰地，希利斯随意地拿了一瓶，捏起两个杯子，在桌上一放，徒手拧开瓶盖，顿顿顿地往晶莹剔透的杯子里倒了大约三分之二，安德鲁看了一眼，“再来些蜜糖。”这是他和外人交际的时候不会干的事儿，但作为阿斯加德的众神之一，虽然曾经被驱逐，但洛基确实习惯了阿萨神族最喜欢的蜜酒。

加了蜂蜜的威士忌更加黏稠和芬芳，就是安德鲁说话的时候，总是有股酸溜溜的味儿：“虽然我也很想，”他回答了希利斯之前的问题，“但我不能，因为那是洛克菲勒的囊中之物。”他举了举杯子：“真让人不快，是吧，希利斯。”

希利斯低下头想了想，“洛克菲勒是谁？”

安德鲁，或者说隐藏在他身后的洛基笑了笑，他知道希利斯并不是不知道“洛克菲勒”是谁，他问的是……“克拉克.洛克菲勒是奥丁的代理人。”、

虽然有所预料，但希利斯的心情还是难以言喻。

“洛克菲勒家族是阿萨神族的代理人，”安德鲁说：“就像是梅隆家族对霜巨人。”

“只是有些奇怪，”希利斯说：“你们是神明，却几乎都选择了成为商人。”

“这是奥丁的旨意，”安德鲁说，“他能够看到最遥远的地方，即便是时间也无法遮挡他唯一的那只眼睛，他看到了，我的儿子，人类依然会有战争，有饥荒，有罪恶，有痛苦，但这所有的一切，他们都不再会寻求神明的帮助——因为金钱就可以代为效劳，而且更加立竿见影，虽然做出这样的改变确实令人感觉不快，但希利斯，我们依然是神明，操纵着凡人的命运，你只要这么想就行了。”

“那么您在世界树下，也是这么想的吗？”

这句话让安德鲁的躯壳失去了笑容：“你在向谁提问呢，希利斯？”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让希利斯沉默了一会，他面对的毕竟是奥丁的义兄弟，共饮一杯蜜酒的神明，即便他被人们称之为谎言与欺诈之神，并不以强大的力量著称，但若是如此，他就不会成为霜巨人的首领，也无法有芬里尔，海拉与耶梦加得这样可怕的后裔，他对希利斯的态度一向十分纵容，但若是他不想纵容……

“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最后洛基用安德鲁的声音说：“但我应该没有懊悔过，即便到了最后一刻。”

“那时候您在期望什么呢？”

“复仇。”

“难道不是自由？”

“自由是通完复仇的道路，不是目的，我知道你最近一直在寻求自由的意义，”洛基笑了笑：“但别做愚蠢的事情，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以自由为神职的神明，因为那是一杯有毒的蜜酒，在你还没能享受到它的甘美之前，你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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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洛基，或者是奥丁，”希利斯对维达说：“自由大概就是一种类似于筹码的东西吧，作为交易的一部分，奥丁解除了洛基身上的桎梏。”

“还有芬里尔，”维达说：“但这不是真正的自由。”

“是的。”希利斯说，他回忆着，“没有纯粹的自由。”

“那是人类将会为之搏杀到永远的东西。”维达说：“没有尽头。”

“但对于神明，它确实是一剂毒药。”希利斯说：“当一个人觉得他应该得到自由的时候，信仰就会訇然溃塌。”

野牛之母的消亡几乎让亚美里加陷入了长久的沉睡，如果这次从这片沃土上诞生的新神明再一次在信徒的背弃中死去，大灵，最少的，维达就再也不会存在了，千万年后重新苏醒的不会是现在的这个大灵。

“自由生来就是所有神明和信仰的敌人，”维达喃喃地说，“我将成为所有人的敌人，包括我自己。”

“是的。”

“战争，爱情，智慧，金钱，生命……”维达一个接着一个地念下去：“我可以选择其中的任何一个神职，我会和那些外来者争夺信仰，相互残杀……”她看着窗外，从这里可以看到庭院里的那棵新树，是他们为茱莉斯栽种的雪松，郁郁葱葱的针叶里隐藏着一个不幸的灵魂，因为里面有着一半的血脉属于野牛之母的信徒，所以大灵慷慨地给予她安息的机会。

“我可以这么做，”维达说：“但我不想成为厄丝莉，也不想成为海拉，甚至是洛基，或是奥丁。”她向希利斯露出一个笑容：“他们虽然自诩为人类的主宰，但事实上，他们却被人类操控着，不是吗？人类可以没有信仰，但神明却不能，为此他们甚至不得不屈就在信徒的躯壳里，与人类争夺资源和力量，多可笑啊，希利斯，这就是他们竭尽全力所求的……不，我已经决定了。”

她平静地说道：“我要成为自由——希利斯，所有人，所有存在的自由，在我的庇护下，人们可以自由地选择一切，他们的命运将会掌握在自己手里，学习，工作，婚姻，生老病死——哪怕是他们的信仰，他们可以信仰任何一个神明，也可以没有信仰，即便是我。这将会是我赋予他们的权利。”

“哪怕我的末日放眼可见。”

“但在这之前，首先消亡的会是他们。”维达回答：“也许这就是我们追寻的答案，希利斯，在我创造出野牛之母之前，这片陆地上没有神明，既然如此，将来也不会有任何一个神明得到亚美里加的权柄。”

希利斯猛地抬起头来。

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就在期待这么一个答案，人类甚至神明也无法理解的力量汹涌地掠过整个亚美里加，大地发出了可怕的悲鸣，海水翻涌，巨大的浪潮湮没了明亮的月光……无论是在高耸的殿堂，还是在幽暗的墓穴，又或是在晃动的船只或是火车上……神明们的代理人与希利斯有志一同地抬起头，寻找着连他们自己也很难理解的踪迹。

一个新的神明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