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您来喀林德的使命是什么？”那人沉默良久，突然问道，“是为了反对我吗？”

殷戍的同伴们瞬间变得极为紧张！“蓬特十塔”更是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准备一言不合就先发制人动手了！

“王子殿下肯定是一个聪明人，”殷戍冷笑着回答道，“您说呢？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哦……反对我……”王子沉吟道，“反对我。埃及帝国对于我的看法是非常负面的。”

殷戍沉默了。房间内的气氛一时间变得尴尬无比。

“那么，埃及帝国政府对于我国与米坦尼的战争看法如何？”萨尔贡突然问道，“……也是非常负面的么？”

“啊，尊贵的王子殿下，这个问题么……属于帝国大维吉尔乃至神圣国王陛下本人才会亲自决断、亲自表态的问题。我只不过是一名外交使节，”殷戍无奈地一摊手，“我怎么可能知道更上层的真实态度呢？”

“我想听听您的个人看法，安虎老爷，”萨尔贡却紧追不放，“是的，我想听您作为一名外交使节对于帝国政府东方政策的猜测，仅仅是猜测就够了。”

“那好吧……我个人猜测，帝国政府对这场战争应该是抱有敌意的，”殷戍只好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您也知道，埃及帝国同米坦尼王国有着上百年的良好关系，而且有许多米坦尼的公主嫁入了埃及。”

“……但也有许多米坦尼的公主嫁入了亚述的宫廷，这说明不了什么，”萨尔贡不屑地一笑，“米坦尼的历代国王只能依靠四处嫁女儿来维持脆弱的和平。”

“当您的国家在向米坦尼发出了决定性的攻势之后，帝国政府就派遣我跨越大海来到喀林德……帝国政府想同亚摩力人建立直接联系，正是试图阻止亚述进一步的野心，”殷戍硬着头皮说道，“当然，您也看见了，这个企图在您的干预下已经可耻地失败了。”

“我一直很奇怪，埃及帝国不是有强大的东方要塞吗？不是有强大的东方驻军吗？那些要塞不就在我国同米坦尼交战的战场附近吗？”萨尔贡王子突然站了起来，在房间内焦躁地走来走去，“……既然埃及帝国对我国抱有鲜明的敌意，那么，当我们正在和米坦尼人热火朝天地战斗的时候，米坦尼的好朋友，您的强大而又神圣的法老陛下，为什么不派出他的东方驻军，从我们的侧翼狠狠地来那么一下子呢？……他为什么不直接出手，对这场战争进行干预，或者至少至少使得战局向着有利于米坦尼，乃至有利于埃及帝国利益的方向发展呢？”

殷戍和他的同伴们顿时惊呆了。

他们完全搞不懂这位王子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是在疑惑埃及为什么不动手呢，还是想鼓动埃及立即动手？

“您……尊贵的王子殿下，”殷戍眨巴着眼睛，结结巴巴地问道，“帝国的东方驻军为什么一直据守在要塞之中，帝国政府为什么坐视自己的盟友陷入战火和苦难之中……这绝非我这样的小小使节能够考虑的。而且……帝国政府这样的举动，对您，对强大的亚述不是一件大好事儿吗？您和您的军队侧翼是绝对安全的，可以安安心心地、心无旁骛地消灭自己的米坦尼敌人，而不用冒两线作战的巨大风险……”

“哦？”萨尔贡王子眼波一闪，大大咧咧地重新坐了下来。

他发了一会儿愣，不知从哪里掏摸出一把小铜壶，开始自斟自饮起来。

“啊！马马什的葡萄酒！”这家伙突然开始响亮地吧唧着嘴，“上好的葡萄酒！这可真是好东西，埃及人，你们尝尝？”

殷戍连忙摆手，表示敬谢不敏。

王子接连灌了几大口，开始托着腮帮子盯着那盏散发着奇异香气的小油灯沉思，而他的眼神，又在一瞬间失去了凌厉的锋芒，很快就变得浑浊不堪了。

“埃及人，对于亚述人来说，其实你们都是外人……所以说说也无妨，”他突然小声咕哝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同殷戍交谈，“……唉，说吧，说说也无妨。”

殷戍和他的同伴们连忙竖起了耳朵，凝神静听。

“人们都知道，我国的亚述.纳西帕.鲁巴里特大王已经时日无多……而我国的亚述.恩利尔.尼拉里王子和亚述.丹.萨尔贡王子——也就是我，正在争夺亚述的王位，”王子无所谓地说道，“两个兄弟斗得难分难解……这无需讳言。”

殷戍凝重地点了点头——这位王子可真耿直，可真特么耿直，太耿直了！简直有些耿直得过分了！

俗话说得好，交浅不言深，这家伙倒好，如此机密要事都能对着几个外人直接抖落出来！

这位疯癫的王子，莫不是真的有病吧……

“实话跟你们说吧，我现在已经落于下风了，”萨尔贡突然直截了当地说，“所以，我需要埃及人的帮助。”

“您怎么落入下风了？”图雅猛然问道。

“您需要埃及人怎么帮您？”殷戍几乎在同时问道。

两个人尴尬地互相对望一眼。

“埃及人不仅嘴巴毒会骂人，”王子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而且还很没有礼貌！”

殷戍苦笑了一下——这货的疯病似乎又发作了！

他连忙好言相慰，总算把这个骂骂咧咧的王子安抚着重新坐下了！

“我怎么落入下风了，你们管不着，说了你们也听不懂，”萨尔贡有些气呼呼地絮叨着，“总之，我现在的情况十分不妙……”

殷戍不禁在心里冷笑起来——面前这家伙其实是在对自己糟糕的处境生气焦虑，估计已经憋了一肚子邪火，憋了很久了吧！

“这么说吧，埃及人！我的哥哥领兵打仗，打的是米坦尼这个富得流油的国家，”他越说越气，“而我呢，只是扫清西方海岸……而这边只有像您所说的，一长串‘鼻屎’一样的亚摩力人的破烂城邦……您瞧，埃及人，胜负已分了。”

“那您为什么需要埃及的帮助呢？”殷戍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想和您一起回到埃及！我想做一个埃及人！”萨尔贡王子突然大喊大叫起来，“我不想做亚述的什么王子了！是的，我热爱埃及！”

殷戍和他的同伴们差点齐齐趴在地上！

亚述的王子想做一名埃及人！

神灵啊！……这位王子脑回路之清奇，思路之跳跃，他们已经完全跟不上了！

“您……您为什么会有这样奇异的想法？”殷戍面色苍白，磕磕巴巴地问道，“您……怎么会想去当一名埃及人？”

“亚述的臭虫啊！我可被他们害惨了！”王子突然再次站了起来，激动地走来走去，“您说，我还能去哪儿？啊？我还能去哪儿呢？我去北方吗？不，北方是米坦尼，是我的敌人；再北方则是赫梯，他们和我的哥哥交好，和我没有关系……我往南方去吗？啊，南方可是无耻的加喜特人，他们正对亚述虎视眈眈！我往东方去吗？那边可是埃兰人……我们的国家在100年前可几乎把他们都杀绝了，我再去那里难道是让他们有复仇的机会吗？……我去西方？瞧呀，我现在已经在西方了，这里又有什么呢？只有高山，沙漠，森林，还有一群野蛮的亚摩力人！”

“您怎么了？您失败了吗，尊贵的萨尔贡王子？”图雅突然叫了起来，“我没看到您的失败呀？您遵照您父王的安排，率领着您雄健的亚述武士一路向西，几乎横扫了整个半岛西部……您夺取了多少古老的亚摩力城邦？你获得了多么广大的一片土地？您怎么会失败呢？您正处在战神胜利的光辉照耀之下！您正沐浴着光荣之风的吹拂……我实在无法理解您的话……您怎么会如此惊慌失措呢？”

“啊，埃及的女人都能谈论这种话题吗？”萨尔贡暴跳如雷，“麻风病人也都能讨论这种话题吗？”

图雅气得满脸通红，正要跳起来反驳，殷戍却一下子拽住了她。

“我的侍女图雅小姐说得没错，”他特意强调了“侍女”这个字眼，“王子殿下，您现在形式一片大好，您却想着放弃一切，跑到埃及去！”

“你们懂个屁啊！”萨尔贡痛心疾首地摇晃着脑袋，“我有什么？我远离了尼尼微，我只有我的军队，我只有荒无人烟的沙漠和高山，还有海边的几个亚摩力人！我完蛋了埃及人，其实我真的完蛋了！你们懂不懂，当我的哥哥攻下了瓦舒卡尼（米坦尼的首都）之时，就是我的末日！”

好像一个炸雷在这小小的房间之内炸响，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到了那个时候……您的哥哥，”殷戍用力吞咽了一口口水，“就会来消灭您，是吗？”

“是的，埃及人！”萨尔贡突然哭了起来，“所以，你们快去，请求埃及帝国的东方要塞，请求他们出兵，狠狠地从侧翼打击亚述人吧！揍得越狠越好！”

殷戍完全傻掉了，心中的震撼却无以复加——这是怎样的一个人，这是怎样的一对兄弟，这是怎样的一个国家！

为了在政治斗争中占尽优势，竟然不惜开门揖盗，毫不犹豫地借助外敌的力量消灭自己人？

而他自己，竟然被强迫着卷入如此肮脏残酷的斗争中去了！

不不，他想脱身，他必须脱身……

“尊贵的王子殿下，”殷戍哑着嗓子说道，“我……我实在是帮不了您。军队调动的命令只能来自于神圣国王陛下本人，更何况是东方要塞这种咽喉要道……真的对不起，我完全帮不到您。”

“那就干脆带我走吧，”王子垂头丧气地说道，“越快越好！”

“请问，尊贵的王子殿下，”图雅突然问道，“您的军队有多少人？……我是说纯作战的军人。”

“总共不到10万人，”萨尔贡惊讶地问道，“怎么？”

“那么，您的兄弟呢？”

“……0万人。”

殷戍和他的同伴们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亚述帝国真的是一个穷兵黩武的国家呵！这个已知世界的各个国家七拼八凑不过能拉出一支数万人的作战部队便能称霸一时，而亚述一口气竟能拉出整整0万军队！

这还不算随行的杂七杂八的民夫、营妓、商贩之类的人员！

不过这家伙很快就强制使得自己发热的头脑平静下来。

他眯起眼睛盯着那位奇异的王子，开始了迅捷无比的思考。

第一，那家伙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

萨尔贡王子时而疯疯癫癫，时而又犀利惊人；每当他发疯的时候却往往能一针见血，而当他正襟危坐的时候总又能颠三倒四……这样的人，已经彻底把他搞糊涂了！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是一个工于心计的阴森小人，还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傻逼二货？

殷戍原以为自己能够一针见血地看穿他，现在却发现那人的面目在自己心中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

这对他来说可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第二，那家伙始终在纠缠着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堂堂一个强盛帝国的王子，一个潜在的王位继承人，竟然像一个无赖一般费尽心思地同一个异国的小贵族纠缠不清，不管在哪朝那代，都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是真的指望着埃及帝国政府能够帮助他跳出他自己宣称的糟糕处境，还是看中了自己“维吉尔长子”的身份，有着更进一步的、更隐秘的、不可告人的图谋呢？

在一瞬间，无数念头已经在殷戍的脑海中汹涌而来，弄得他面色苍白，浑身直冒冷汗。

第三，自己又该怎么办？

如果要讲“初心”，那么这家伙的“初心”，可是一门心思地回到他心爱的三角洲，回到他的布巴斯提斯，先安安心心地当上他的“渔夫州”州长再说！

在他看来，就算那个可怕的州到处都充斥着更加可怕的希克索斯人，就算那个州在种种传言之中已经变得如此不堪，也比这如同开锅沸水一般的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强得多！

而颠仆的命运却把他一下子甩在了这片更加古老的土地上，甩在了这块肮脏的屠戮与灿烂的文明并存的神选之地……正如图雅所说，一个“新世界”的大门也正在他的面前徐徐打开……

真的，不管面前这个真真假假的疯子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对他自己来说，那货就是打开“新世界”大门的最好的钥匙！

……纷乱的思考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殷戍很快又强行把自己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王子殿下，”图雅突然打断了那家伙的絮叨不停，“您怎么能想着到埃及去呢？您绝不能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