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放弃抵抗吧！”图雅突然叫道，“放弃吧，顺从吧！这就是命运，命运之神今天没有眷顾我们，认了吧！……我们还能保住性命，保住了性命就还有机会，老爷！”

殷戍并不说话，而是俯下身子，将痛苦呻吟的塔蒙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来。

“你是不是脚扭伤了？”他沮丧地问道，“还能走路吗？”

姑娘难过地摇了摇头，嘴里一直在嘶嘶吸着凉气。

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在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了。

“我们只能投降，别无出路了，是吗？”他看着图雅，痛苦地问道。

那女人轻轻点了点头，双眼之中已经涌出了泪水，在火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

殷戍身体一颤，一股酸热之气随即涌上了鼻腔。但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还是制止住了即将喷薄而出的眼泪。

“萨文娜！”他突然高声叫道，“萨文娜！我，埃及的莫润尔.安虎！我，帝国东方事务全权特使，向你投降！”

图雅立即用阿卡德语高喊了一遍。

对面的骑兵队伍中立即响起了一阵压抑的欢呼声！

那女子大喜，赶忙勒马试图继续前行，殷戍却“啊”的大叫一声，使得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站住！”他喊叫着，“你先站住萨文娜！我可是有条件的！除非你答应我……否则，我现在就立刻自尽！你，还有你的那个亚述主子，将什么都得不到！”

“萨尔贡不是我的亚述主子！”萨文娜生气了，“我就是我，喀林德的萨文娜！”

殷戍将明晃晃的小刀抵住了自己的脖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我答应你！”那女人终于屈服了。

“第一，不管我到了哪里，我的未来将遭遇什么样的命运，这几个人……”他转过身，将图雅、塔蒙和“蓬特十塔”用力揪了出来，“……瞧呀，这几个人，必须时刻跟在我身边，谁也不许将他们和我分离，谁也不许伤害他们！”

“可以！”萨文娜大声嚷嚷道。

“我是说，在任何情况，任何情况下！都不许把我和这几个人分开！”殷戍突然提高了声音怒吼起来！

“完全可以！”

这家伙没想到那女人答应得如此痛快，一时竟愣住了。

“第二……”他踌躇着说道，“那两个亚摩力人我不要了，是的你妹妹带来的那两个人我不需要……你们把他们带走！”

“……可以！”

那两个被“扩大”进“鸬鹚行动”委员会核心小组的亚摩力小伙子，听闻此言，立即闪电般地窜了出去！

每个人都沉默着注视着他们的身影越跑越远。

突然，骑兵队伍中出现了不小的骚动，跳跃的火光之中，恍惚可以看见有无数箭支朝着他们身上飞去！

那两个亚摩利人一声不吭便栽倒在沙地之上了！

是的，喀林德的骑兵们，就像刚刚屠宰了那匹马一般，干脆利落地将他们杀死了！

没有一个人喊叫、说话，或是表示出任何惊叹，好像他们的命运本该如此！

“第三，”过了好一会儿，殷戍才沉声叫道，“我需要见伊南娜一面，我有话和她说，就现在！”

萨文娜犹豫了一下，回过身用阿卡德语大叫了几声。

她身后的骑士中间忽然又涌起了一阵骚动。

在火光的照耀下，伊南娜骑着马缓缓走了出来。

这位曾经威风凛凛的“洪巴巴老爷”，这位曾经高贵冷艳、意志坚定的美人，此时此刻却变成了一只无精打采的丧家之犬，后背也蔫蔫儿地驼了起来。

殷戍的眼珠一下子变红了!

“瞧啊，瞧啊！我们的‘伪装者’还是出来了，她腆着她那比喀林德的城墙还厚实100倍的脸皮出来了！”他大声地冷嘲热讽道，“瞧啊，这位‘伪装者’的演技比她的姐姐还要强上100倍……真的，我早就应该认识到这只母蝎子是一个什么样的货色，真的，我竟然还那样的信任她，我的脑袋一定被100头‘黑白脸’的驴子狠狠地踢过！”

他刻意强调了驴子的“黑白脸”，他就是要羞辱面前这位“黑白脸”的女人，他咽不下这口气！

伊南娜勒着马，悄悄躲到了萨文娜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

“看哪，这个女人都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她出尔反尔，卑鄙无耻地害死了我最好的蓬特朋友；她用天花乱坠的语言骗取了我的信任；她同自己的姐姐合谋，将我们这些人带入了一个可怕的深渊！……在无所不知的神灵面前，这样的一个人能否获得饶恕呢？”他厉声说道，“不会的，绝不会的！这样的人必定要为自己的谎话付出可怕的代价！这样的人，必定要为自己曾经亲身参与过的种种阴谋，而在神灵面前被狼獾啃噬心灵！……这样的人，她心中的阴暗，就像污浊的河水中苦苦挣扎的小鱼，自认为永远不会被发现，但是它们怎能逃脱岸边守候的鸬鹚的一双锐利的眼睛呢？看哪，如天神一般的鸬鹚，能否放过水中游过的这条小鱼呢？……”

这家伙死死盯着那女人，嘴中却一口一个“鸬鹚”！

他必须提醒那个女“叛徒”，不管她和萨文娜到底有着怎么样的关系、或者默契，绝不能把他的真实身份泄露出去，否则他就会鱼死网破，将他们曾经的密谋全盘兜出去——“鸬鹚行动”的基调，可正是以那个女人为核心，整个儿夺取喀林德的计划！

那样的话，她姐姐也不会放过她的！

但愿那个女人能明白这一点，“配合”他将这出戏演下去……

“您别说了，安虎老爷！我求您别说了！”伊南娜突然痛哭起来，“我完全不是您想像的那样，完全不是！真的，在这之前，我对此事真的一无所知！我没有骗您，完全没有！如果我欺骗了您，立刻让神灵用霹雳将我化作一团灰，一堆肮脏的垃圾！是的，就现在！……”

她已经哭得说不下去了，萨文娜连忙凑上去拍打她的后背，轻声安慰着她。

周边的骑士们已经松懈下来了，不少人开始好奇地相互交头接耳，嘤嘤嗡嗡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大。

此时的气氛显得十分诡异，一个剑拔弩张的战场，好像悄悄地变成了众人围观看热闹的马戏场！

“我可以过来吗？”萨文娜突然尖声叫着，“就我一个人过来，安虎老爷！请允许我站到您的面前，请允许我进一步跟您解释！”

“我能不让您过来吗，尊贵的喀林德王后陛下？”殷戍阴阳怪气地说，“您有00个人，可我却只有几个人！您这些勇敢的骑士们每人只需要轻轻来那么一下子，我和我的人瞬间就能变成肉酱！您想干什么，我能阻止得了吗？”

“您说话可以不要这么刻薄吗？”萨文娜气得浑身乱颤。

正在这时，塔蒙突然猛地拽住了殷戍的胳膊！

“老爷，求您不要再刺激他们了！”她轻轻叫道，“您的愤怒每个人都理解，但是，我求您，我求您克制自己的情绪，真的不要再激怒他们了！”

“他们忌惮您特使老爷的身份，老爷！”图雅的双眸在暗夜中闪闪发光，“您务必要利用这一点，我们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之内的人身安全……但您决不可利用得过头了！机会稍纵即逝，我的老爷！”

殷戍低着头想了一会儿。

“您过来吧，萨文娜王后陛下！”他突然抬头叫道，“请您过来，我保证不再对您进行粗野的谩骂！我们也保证，绝对不会伤害您！”

萨文娜翻身下马，从一名骑士手中接过了一只火把，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火苗跳动，光影摇曳。削瘦的身影在视野中越变越大。

殷戍看着她冷峻却又惨白的脸，看着她茫然无措的眼神，不由得心生感慨。

就在两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坐在同一间金碧辉煌的房间中为未知的可怕命运忧心忡忡，还在殚精竭虑地猜测、设计、谋划，想方设法挣扎求生，而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敌人，真是世事无常、命运多舛。

喀林德的萨文娜王后陛下站在埃及的“帝国东方事务全权特使”莫润尔.安虎老爷面前，优雅地鞠了一躬。

殷戍也依照埃及的礼节回礼。

一想到刚才那场热烈火爆的谩骂，两个人都不自觉地苦笑了一下。

“我，喀林德的萨文娜，向您，埃及的莫润尔.安虎老爷，致以最深的歉意，”那女人轻声说道，“请原谅我用这样的方式来……请求您，或者说，胁迫您吧。”

殷戍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但我真的没有办法……您知道，亚述的萨尔贡王子……”萨文娜已是珠泪滚滚。

“别说了！”他粗暴地打断了她，“您和您的丈夫选了一个最笨拙的方法，亲爱的王后，最笨拙的方法！”

“怎么呢？”那女人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亚述或许对您的喀林德不利，甚至对半岛西部的全部亚摩力城市不利，但他们目前和我的祖国毫无瓜葛……您何必要采用这样一个费力的方式，来诱骗我，甚至胁迫我呢？其实这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您怎么就敢断定，我一定会对亚述抱有深深的敌意呢？您怎么就敢断定，我一定肯去，或者不肯去呢？”

“我……”

“她，或者她的丈夫，可能需要毁掉您的名声，”图雅突然冷冷地说道，“一个多好的故事！一名来自埃及的特使老爷，也许贪恋喀林德美丽的王后的容貌，他色胆包天了，他铤而走险了，他甚至胆敢劫持美丽的王后陛下本人偷偷跑出喀林德！但是呢……他被勇敢的亚述王子截获了。瞧呀，正义得到了伸张，而美丽的王后本人，也重新回归了丈夫温暖的怀抱……乌云散去，阳光普照大地。我猜，可能就是这样。”

萨文娜看了一眼图雅，慢慢地低下了头，而殷戍却气得浑身发抖！

“是这样的吗，尊贵的王后陛下？”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是这样的吗？”

那女人却沉默不语。

“您干嘛要这样，干嘛要这样？”殷戍暴跳如雷，“我从没有得罪过您和您的丈夫，在进城之前我甚至都不认识您！您为什么要如此恶毒地毁掉一个陌生人的名声，为什么？更何况这个陌生人还是来帮助您和您的丈夫的！……神灵哪，我的神灵！”他突然绝望地向天空张开了怀抱，“米坦尼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吗？米坦尼的女人都是如此厚颜无耻、反复无常、心肠歹毒吗？天哪，这是怎样的一个国家！”

他突然回过身，死死盯着萨文娜，恶狠狠地叫道：“亲爱的王后陛下，我突然不恨您了，我也不恨您那个黑白脸的妹妹，我恨米坦尼！”

可怜的女人“啊”的惊叫了一声！

“我恨米坦尼！是的，萨文娜，我告诉您，我要诅咒它，我诅咒它像脓疮那样彻底溃烂，像风中的灰烬那样被统统吹散，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中无影无踪……”他挥舞着胳膊，激动地怒吼着，“您的国家长命不了了，您的王族很快就会烟消云散！您的国家，您的国家的整个历史，您的民族的全部记忆，将会永远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什么也不会剩下！……”

他吼叫着说出这番话是有依据的——至多再过五十年，米坦尼，这个位于两河流域上游地区的国家，就永久灭绝了。

萨文娜惊恐地看着他，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滚落下。

“您可以诅咒我，您为什么诅咒我的国家？您知道我和我的丈夫在亚述人的铁蹄之前是怎样颤栗的吗？您什么都不知道……”她哭叫道，“是的，我们是需要毁掉您的名声，但我们都是在执行那位萨尔贡王子的命令……我们不得不这样做！真的，我求求您，不要再用如此恶毒的语言咒骂我和我的妹妹，咒骂我的丈夫和我的国家了，我求求您……”

那女人已是泣不成声，竟然身子一软，歪歪斜斜地跪倒在地了！

殷戍大吃一惊，刚想要搀扶，却在电光火石间克制住了自己。

喀林德的王后竟然是在求他！

他一使眼色，塔蒙和图雅赶紧冲上去，将那位痛哭流涕的女人扶了起来。

“亚述的萨尔贡王子为什么要毁掉我的名声？”他沉着地问道，“我更是和他毫无瓜葛……他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对我？”

“他……我只是一个城邦的王后，我怎么知道一个帝国的王子的心事……”萨文娜抽泣着说，“也许他看重的是您的身份……也许他觉得必须毁掉您的名声，才能和您谈一些事情……”

“他到底要和我谈什么事情？”殷戍紧追不放。

“我……我真的不知道，”那女人用力睁着泪水连连的双眼，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安虎老爷，我只要把您带到了‘马马什’，就完成了他交待给我的任务……喀林德也就安全了。”

殷戍默然。

“我说的这些话，都是真实的，我绝没有欺骗您，安虎老爷，”萨文娜赌咒发誓道，“如果我欺骗了您，就让您的诅咒立即降临到我的身上，降临到我丈夫身上，降临到整个喀林德身上！啊，我可以以‘马尔都克’和‘伊什塔尔’的名义向您起誓……”

那女人右手指天，以一种庄重肃穆的姿态嘟嘟囔囔地发了半天誓，殷戍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亚述的萨尔贡王子，先毁掉自己的名声，再和自己谈论一些事情？

这个野蛮凶猛的“血腥狮穴”来的人，果然脑回路比较清奇，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他突然浑身一凛！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来自埃及的“帝国东方事务全权特使”！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这茬！

那个王子，其实也许并不是要毁掉他个人的什么名声，而是想拿捏住他的把柄，一名外交使节的把柄……甚至是帝国的把柄！来迫使他同意某些条件！

一个国家的外交特使，在另一个国家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干出了劫持王后这样的丑事——而且已经坐实了——绝对是一出极其严重的外交事件，甚至能引燃两个国家之间的可怕战火！

妈的！

殷戍突然暴喝一声，朝着天空大声骂出了一句“国骂”！

他跌入一个更大的坑里去了！

他被精心算计了！

怎么办，妈的，怎么办？

这家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又开始背着手焦躁地打着转转。

他现在走不了了，也绝对不能走！

这团扣在他脑袋上的臭狗屎，其实是扣在帝国政府头上的！

他必须将这团臭屎甩掉，必须！

否则将后患无穷！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望着天空中那轮明亮的圆月冷笑起来。

亚述的萨尔贡王子。

他记住这个名字了，刻骨铭心。

有意思，真特么有意思。

一阵酥麻突然沿着脊柱窜上了头顶，使得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眩晕感。

他知道，这是多巴胺加速分泌的结果。

这是大战来临之前的应激反应。

他隐隐感觉到，这位亚述的王子，或许将会成为他一生的劲敌。

那就来吧，他现在什么也不怕。

“我和您走，尊贵的萨文娜王后陛下，我和您一起去东方的‘马马什’要塞，”他镇定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黑色罩袍，淡淡地说道，“不过，您之前答应过我的三个条件，我希望您说话算数。”

“当然，安虎老爷！”那女人抬起头望着他，潮湿的双眼中一下子便写满了惊喜。

“还有，我刚才对您，您的妹妹和您的丈夫的辱骂，我统统收回，”这家伙笑了一笑，“埃及帝国和喀林德的友好关系将一如既往。”

“那是自然，”萨文娜正色道，“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而且，我跟您走，”殷戍突然厉声说道，“可能加在我身上的糟糕名声，必定会立即消除掉的，喀林德尊贵、正直的王后陛下必定会证明埃及特使的清白，从根本上粉碎可能随之而来的政治谣言的，不是吗？”

“我，我一定会的，”那女人吓得缩了缩脖子，“米坦尼的萨文娜说话算数。”

殷戍冷哼一声，翻身上马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