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喀林德忠实的朋友，莫润尔.安虎，代表埃及帝国神圣的埃赫纳吞国王陛下，以及他最喜爱的儿子，图坦卡蒙王子殿下，向强大的喀林德致以最美好的祝愿，”殷戍用力晃着手指上硕大的戒指——这可是一枚塔蒙一直贴身存放的、能够表明这家伙大维吉尔（宰相）长子身份的信物——笑眯眯地说道，“埃及帝国同红海沿岸的亚摩力人历来就有着坚如磐石的兄弟之谊。虽然我个人从没有来过喀林德，但我久仰它的大名。我早就听说，这座美丽的城市就是红海岸边一颗璀璨的珍珠，如同金子一般闪闪发光……说来真是神奇，我一踏上这片美丽的土地，就感觉像一名普通的埃及人走亲戚那般亲切、舒心、心情愉快……”

几句开场白下来，这家伙瞬间便进入了状态，开始摇动着三寸不烂之舌大谈埃及同喀林德之间的“伟大友谊”，而图雅则将他的话翻译成热烈飞扬的阿卡德语，一男一女一唱一和，再配上夸张灵动的面部表情，顿时使得面前的喀林德老头们乐得合不拢嘴。

“埃及帝国的莫润尔.安虎老爷可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喀林德宫廷的大总管伊利舒姆老爷操着一口古怪的埃及语大声说道，“您就像苍鹭一般降临喀林德的土地，您带来了一个伟大帝国无边无际的善意……看哪，一个伟大帝国耀眼的光芒拂照到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城，一个忠厚良善的年轻贵族踏上了我们的土地，这不正是安努神（亚摩力——巴比伦的主神）恩赐给我们最好的礼物吗？”

“不，尊敬的伊利舒姆老爷，我不允许您这样称呼美好的喀林德！”殷戍笑眯眯地“纠正”了他，“喀林德绝不是籍籍无名的‘小城’，它在埃及帝国有着良好的名声，真的，在我们的国家，喀林德就意味着坚韧、强大和惊人的自制……”

待图雅翻译完毕，那老头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他突然张开怀抱，用阿卡德语向着在场的喀林德人情绪激昂地大声喊叫着，那些人都哄然叫妙，一时间气氛变得无比热烈。

“他在说，”图雅轻声翻译着，“伊辛的鸽子带来了声名显赫的伊南娜公主要来喀林德的好消息，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位埃及的贵客竟能够突如其来地从天而降……”

什么？！

殷戍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等等，鸽子？

信鸽？

喀林德人竟然在用信鸽传递消息？……又是什么人从伊辛报告了如此重要的情报？喀林德人通过信鸽还从别的什么地方得到了别的什么消息吗？

一阵寒风悚然掠过了他的脊背——“信鸽”，这种信息传递的方式超出了“鸬鹚计划”的考虑范围。这可是极为危险的——这份计划必定还有更多考虑不周的地方，而一个纰漏便能要了他的小命！

殷戍那份火热的心立刻凉了下来。事实已经非常明显了——喀林德人拥有的情报系统和通讯手段，比他，乃至“鸬鹚行动”核心小组想象中的要强大得多！

从现在起，他必须管住自己的嘴，言多必失啊……

心念流转之间，这家伙看着那些喀林德人的眼神也变得闪烁模糊起来了。

而伊南娜公主一直在同那些老头子谈笑风生，一点都不看不出来，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她还在切齿痛恨这座城市，切齿痛骂自己的亲姐姐！

也许这就是玩政治的人必备的基本素质吧。

图雅公主一直在飞快地将众人的谈话翻译成埃及语言送入殷戍耳中。他注意到了，从头至尾那些人都没有谈论过亚述人，没有谈论过发生在伊辛的巨大变故，而造成那一切不幸事件的“萨尔贡王子”的大名更是毫无踪影，好像隔壁城市的那场灾难完全不存在一般。

这使得殷戍内心深处更加忐忑不安了。

喀林德人到底都知道些什么？——这个问题真把他折磨得焦躁不堪！

但他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更机灵一些，更加加细致地察言观色了——但愿那两个女人同自己有良好的默契吧……

热烈的寒暄与相互致意渐渐到了尾声，众人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热闹的小码头上出现了暂时的冷场——大家都明白，该谈“正事”了。

“我能否引见埃及帝国的莫润尔.安虎特使立即觐见苏穆阿布大王和我的姐姐萨文娜公主，立即？”伊南娜笑眯眯地率先发难，“安虎特使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同大王协商，我恳请伊利舒姆老爷能够屈尊亲自安排这件事情……”

气氛变得更加尴尬，喀林德的“高官”们都不祥地沉默了。

大总管伊利舒姆老爷无比谦卑地一连鞠了好几躬。

“萨文娜王后指示我们，务必要怀着一颗赤诚的心，务必要用喀林德的最高礼遇来招待您们，”他恭恭敬敬说道，“萨文娜王后说，尊贵的客人们跨越大海、路途遥远，先请客人们去喀林德最好的‘纳瓦什’宫休憩，并给尊贵的客人们奉上喀林德最棒的食物与美酒……萨文娜王后还说，她完全理解伊南娜公主的心情，但是打扰客人的休憩，对一名喀林德人来说是极为唐突和无礼的……萨文娜王后还说，请尊贵的客人们谅解，她保证，明天，明天一早您们就可以如愿以偿见到大王和王后本人，其实她更加期待着埃及的特使老爷从大海的那一边带来的好消息，她期待着同伊南娜公主共同叙一叙深厚的姐妹之情……”

老头子一口一个“萨文娜王后说”，语气谦恭、温和而坚定，而他的眼神，则像一个真正油滑的老政客一般永远笼罩在一团模糊不清的雾气之中。

“深厚的姐妹之情”？

那么就在刚才，阻挡“鸬鹚号”进城，嫌弃“洪巴巴老爷”带来的霉运的，又是谁呢？

殷戍和两个女人忍不住对望一眼。他们突然意识到，在这样的人面前，向他争取什么都是徒劳的，因为他用谦卑的话语掩蔽了自己不可拂逆的意志，一句话，此人难弄。

“那好，”伊南娜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们听从萨文娜王后的安排，完全依照喀林德的规矩行事。”

殷戍也优雅地欠了欠身子，表示完全赞同伊南娜的观点。

伊利舒姆老爷似乎暗暗松了一口气，而喀林德的老头子们的表情也都变得舒缓了。好像一首美妙的小曲被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差错打断了一下，热烈的气氛在一瞬间便重新回归了这个小小的码头。

在一阵欢快的铃鼓和笛子声中，一群身披色彩艳丽的薄纱、身材曼妙的少女从不远处的平房中妖妖娆绕走了出来，向尊贵的“埃及帝国东方事务全权特使”以及他的随从，向王后陛下亲爱的妹妹、来自伊辛的伊南娜公主献上了美丽的紫色鸢尾花束，以及一种叫做“哈辛”的、用鹰嘴豆磨成的粉混合着海鱼肉捏成的丸子，还洒上了许多不知名的奇异香料，远远闻去都觉得香气扑鼻。

接连吃了好几顿干面饼加凉水的殷戍顿时感觉自己的胃部剧烈抽搐起来。他赶紧压下了如同溪流一般喷涌的口水，按照埃及的礼仪在每个丸子上轻轻点了一下，表示吃过了。

来自“鸬鹚号”上尊贵的客人们都依次在丸子上点了一遍，整个码头顿时洋溢起喜气洋洋的欢乐气氛。

殷戍一招手，萨巴塔赶紧捧着一个精美的木匣子凑了上来。

“这是我，埃及的莫润尔.安虎，代表我的神圣国王陛下，送给各位的见面礼，”殷戍扬起下巴，显露出一种“上国特使”的派头来，“请各位老爷务必收下！”

蓬特少年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匣子，几十枚亮晶晶的圆环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一片洁白柔软的亚麻布中。

金子！

其实，这其中有一半的金环是阔阔塔老爷的侍卫伊塔带给“洪巴巴老爷”的见面礼，理所当然地被殷戍“笑纳”了；豪爽的伊南娜公主又临时加了一倍，作为他们这伙人送给喀林德人的见面礼——借花献佛嘛。

这些喀林德的“高官”们没有一个人谦让推脱，而是一直保持着矜持的微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直接将这些金子揣入自己兜里，就好像拿走自己家的东西一样。

殷戍顿时有些目瞪口呆——这帮家伙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正在亲眼见证一个事实——黄金，在西亚北非这些上古国家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之中的重要作用。

是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及其周边的这些国家——赫梯、米坦尼、亚述、巴比伦——以及无数的小城邦，非常非常缺乏黄金。

在著名的《阿玛尔纳书信》——古代埃及同这些国家之间的外交文书往来——之中，满眼都是各个国王向埃及的法老“索要”黄金的字眼：或谦卑地祈求，或撒娇一般地抱怨，甚至还有赤裸裸的威胁；小到宫廷卧室的装潢，大到公主出嫁，都在向法老王一遍又一遍不停地要求“更多、更多、越来越多”的金子！

神灵保佑！埃及帝国有着“努比亚”这样一块盛产黄金的天赐福地，因此它在大多数时间内，在这迷宫一般复杂的“中东五强”国家关系中，毫不犹豫地以黄金为武器，并占据了绝大的主动。它就像000年之后的大英帝国一般，实力强大却不四面出击，始终同那团开了锅的沸水刻意保持距离；它超然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它称之为‘东方世界’，或者干脆叫做‘亚洲’）那几个强国的国家竞赛之上，小心翼翼而又无比精细地保持着自己“离岸平衡手”的地位，用黄金来增进，或者抵消国家势力的此消彼长——是的，它用数百年的时间努力在“亚洲”保持某种“均势”，防止在那片土地上出现一个统一的、团结的、可以吞噬自己的强大怪物，而事实上，它在大多数时间内也做到了。在这一伟大的历程之中，黄金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其实喀林德又何尝不是一个缩微版的“埃及帝国”呢！这个小小的、积累了大量金钱的城邦在这片土地之上简直就是个异数——它以高利贷商人开路，以金钱的力量为润滑，在身边几个庞然大物的争斗中纵横捭阖，并竟以天大的胆量和精准的目光在乱世之中攫取高额利润……而它又耗费重金豢养了一支强大的武装来保卫这些沾满了血腥气息的利润……

这个以高利贷和军人立国的小城邦，再联想到1000年后他们的后裔在某部绿色经书中明确宣称“高利贷即为罪恶”，真是一言难尽……

让殷戍感到诧异的是，即便喀林德在高利贷生意中获得了如此重利，而这些位高权重的老头子还是对黄金表现出了毫无掩饰的贪婪！

要么是喀林德的风俗习惯就是这么耿直，要么就是这些人生性如此，要么就是……苏穆阿布大王对他的这些助手们并不十分慷慨大方……

这能否成为一个可以加以利用的小小缝隙呢？

殷戍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正在这时，健壮的喀林德彪形大汉又吹吹打打地从平房中抬出了几顶精巧的抬轿，几乎同“鸬鹚号”上的“洪巴巴老爷”使用的一模一样——看来同一个祖先导致这些人有了共同的审美。

大汉们转身的一瞬间，殷戍突然呆住了——那些人腰侧悬挂的明晃晃的兵器竟使得他浑身一颤！

赫梯弯刀！

又被后世之人称之为“克赫帕什镰形弯刀”的铁制利刃！

是的，那是一种看上去就像在一个大镰刀上接上了半截长剑一般的、造型奇异的武器；它有着沉重的刀头，可以充分利用自身的重量向敌人大力击打；而刀头上带有倒勾，可以轻易勾住敌人的盾牌；它有着宽阔的刀背和奇特的反曲刃，可以进行有效的刺击和劈砍动作……

它是人类最早的铁制兵刃，来自于遥远的赫梯——正是赫梯人率先冶炼出了“铁”这种神奇的金属，是赫梯人第一个将这种金属打造出了强韧的兵器！

它的价格极为昂贵——据说，甚至接近了同等重量的黄金，能够达到铜的60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