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的，安虎老爷，”伊南娜轻轻点了点头，“亚摩力人是有这样的嗜好。”

“如果在执行的过程之中出现了任何一丁点纰漏，”殷戍却不为所动，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么我们也没有办法，只能想方设法立即离开喀林德，向埃及逃亡；最糟糕的下场无非就两个：要么，我们这些人，一夜之间就成为喀林德的敌人，干脆利落地被处死，或者就像你们说的那样被活活剥皮……要么，就同现在一样，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灰溜溜地、悄无声息地跑掉……”

“我们当然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应付最极端的状况，迎接最残酷的命运……”他补充道，“我们是在做一件大事，这样的大事必须冒巨大的风险；而一旦成功，我们所能获得的回报也将是极为丰厚的……为了这样的回报，我愿意冒这个险。可爱的姑娘们，你们呢？”

图雅和伊南娜相互对望一眼，都不说话了。

“我再重复一遍，”殷戍的语气忽然变得柔和了，“我刚才说了那么多，其实只是我的一个总体构想，当然这其中还需要海量的细节进行补充和完善，还要根据喀林德城内外的情况进行临时调整……也许，事到临头，瞬息万变的形势将会迫使我们不得不走上另一个方向，谁能知道呢？谁又能预言呢？”

“安虎老爷……”图雅公主突然讷讷说道，“在此前的经历之中，您好像总是有一种神奇的预感，而且您的预感每次都很灵验……那么，您对这件大事，还有什么样的预感呢？”

“没有，在真正的大事发生前我没有预感，”他痛快说道，“但是，我坚信我们必定会取得成功，我坚信。”

两个女人都沉默了。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这家伙竟一下子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嘴脸，“下面嘛，咱们进入批判时间。”

“批判时间？”两个女人不解地问道，“什么批判时间？批判什么？”

“你们批判我呀，先从道德上谴责我呀！”殷戍笑嘻嘻地说道，“你们不是反复说，我的这个设想大胆、野蛮、肮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了吗？来呀批判我吧，比如，先对我进行一通辱骂，说我是一个异想天开的疯子，狂妄自大的野人，心狠手辣的卑鄙小人，等等等等。先骂我一顿吧，请开始吧。”

“骂您？批判您？”图雅公主顿时哑然失笑，“如果我这样做，那我就是和您一起疯了，安虎老爷……”

伊南娜公主却不说话，而是慢慢站起了身，惆怅地朝着前方的甲板望去。

那边的亚摩利水手和“蓬特十塔”的狂欢宴会似乎已经进入尾声，已经有不少小伙子歪歪斜斜靠在桌下睡着了，剩余的人则在低声交谈着什么，一阵阵戚戚嚓嚓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传了过来。

天已经黑透了。几名少年正蹦跳着在船舷四周竖起油灯与火盆并一一点着，火苗开始在风中跳动，而甲板上的一切也都笼罩在朦胧的光影之中，更显神秘与肃静。

这位黑衣女子叹了一口气，开始快速揉捏着自己的双手，骨关节发出了清脆的咔咔声。

殷戍陡然紧张起来了，目光紧紧追随着她黑色的身影，眼睛眨都不眨——那女人不会想要揍自己吧？

“安虎老爷，怎么说呢，”伊南娜突然轻声说道，“我确实应该骂您……如果您不是埃及的贵族，如果您不是我的客人，单单凭着您这个可怕的‘计划’，我甚至可以叫手下现在就把您吊在桅杆的顶端，就现在……我可以让您活活饿死。真的，在某一个瞬间，我甚至想遵循亚摩力人的‘传统’，把您活活剥皮，我干得出来……”

这家伙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是的，我小看您了，我大大小看您了，安虎老爷。一开始，我只是把您当做了一名有着满脑子奇思妙想的年轻人，或者是一名很不错的手艺人……这个人不知从哪里看到、听到、学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知识，能够设计、制造出一些前所未见的奇妙玩意儿……我发现我想错了，您不仅有奇思妙想，您竟然还有着惊人的疯狂！我看透了，您的全部目的其实非常简单，无非就是想拉起一支属于您自己的队伍，因为您现在只是孤身一人，一无所有……我非常明白这种感觉，因为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我能切身体会您的感受。是的，您太害怕了，您太害怕在这个艰难的世道中像一只蚂蚁一般被轻轻碾死；您太渴望获得力量了，而为了获得它，您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我记得，您在刚刚登上这条船的时候，您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我吼叫，对我的某些行为大加挞伐……啊，您的那副嘴脸，于我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因为我就在您的眼皮子底下消灭了阔阔塔的船队，而我的目的不过是为了那几门‘蝎子炮’……您通过批判我，彰显了您的高贵和正义，展示了您无边的善心，以及各种美好的品德，例如忠诚、仁厚、不屈……等等等等，我不管您是不是刻意的，而我现在觉得非常好笑，不是吗？”

殷戍的脸一下子红了，尴尬地笑了笑。

“而您，也不过是想要获得一支军队，却宁愿付出更加可怕的代价——您不顾一切地搅乱喀林德和平安宁的生活，您处心积虑地挑拨喀林德的大王、军队和长老会之间的关系，您甚至还恶毒地想杀死善良的苏穆阿布大王，劫持我的姐姐萨文娜公主！而您，又是打算怎样彻底控制住那只军队呢？您竟然丧心病狂地想利用异族的敌人来打垮它！……您知道，如果您所计划的一切真的如您所愿成功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吗？啊，您这样的聪明人一定非常清楚……喀林德，这座古老的城市，也许会化作一片悲惨的废墟；而历史悠久的喀林德高利贷商人——也许他们的名声本来就很差——将会彻底消失，城内城外的三万居民，还包括一半以上的军队，都会挣扎在血泊之中……是的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会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消亡，最终沦为异族铁蹄之下的一片瓦砾。”

“啊……安虎老爷，您不在乎，是的您完全不在乎。您可以毫不羞赧地、冷酷无情地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因为您的祖国距离喀林德实在是太遥远了，您也没有任何亲人在这座城市之中。对您来说，毁灭喀林德，和毁灭伊辛，毁灭加德休，毁灭乌什……（都是一些亚摩力城邦）没有任何区别，感觉都是一样的；死万个喀林德人，死万个伊辛人，甚至死0万个、00万个米坦尼人，对您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真的，对高贵的埃及贵族，帝国大维吉尔的儿子，我们亲爱的莫润尔.安虎老爷来说，这些异族的人民，和巢穴中的蝼蚁，和池塘中的孑孓一样，都是微不足道的……只要您能获得您想要的。”

“请问，亲爱的安虎老爷，当您在策划这一切的时候，您的正义感在哪里？您的良心又在哪里？您在批判我时所展示的全部高贵品质，又通通在哪里呢？您，同您汗流浃背、声嘶力竭地不断指责的我，又有什么分别呢？不不……这不是什么区别不区别的问题，在我看来，您如果将您的计划付诸实施，您必定犯下了滔天罪行……因为您肆无忌惮地践踏了人世间的一切道德准则，主动毁灭了一个极有可能善意待您的城市！相比之下，我消灭阔阔塔时可能犯下的罪行，同您这骇然的计划相比，简直不值一提。……请您当心安虎老爷，请您当心。当您年老——如果您有幸活下去——回首往事的时候，您在回忆这一切时，您会不会感受到一丝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呢？当您最终站在冥神面前祈求宽恕的时候，神灵会不会宽恕您呢？……”

伊南娜公主激动地控诉完了这一切，已是双目赤红眼泪汪汪，喘着粗气死死盯着殷戍。

图雅公主面白如纸，忧心忡忡地看着二人，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殷戍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点了点头，竟开始啪啪啪鼓起掌来了！

“米坦尼的伊南娜公主，您骂得好，非常好，非常痛快，”他一边拍着手一边艰难地说道，“非常解气。通过您强烈的语气，通过您激烈的控诉，我猛然意识到了，这个站在您面前的人，确实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渣，一个完全丧失了道德的人……不不，也许他连人都算不上，也许他是一头恶毒的畜生，是一个世间难得一见的败类。”

“……”

“那好吧，我也突然意识到，米坦尼的伊南娜公主其实在内心深处，是一个无比善良的女人，是一个明辨是非对错的人，是一个哪怕在最艰难的环境、最残酷的斗争中也能呵护好自身柔软心灵的人，”他虚弱地嘲讽道，“……怪我眼拙，我之前没能认清这一点，我一直在用阴暗的心灵揣摩您的为人……我以为您同我一样，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是一个能够面不改色地从事背叛之类的肮脏勾当的人呢！”

“安虎老爷……”伊南娜公主刚刚叫出一声，却被这家伙挥挥手硬生生打断了。

“那好吧，米坦尼的伊南娜公主，”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垂头丧气地说道，“那就当我今晚什么都没说好了。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我的那些‘计划’，统统都是一文不值的屁话……真的，伊南娜公主，您就按照您的想法去投奔喀林德，您就充满虔诚之心地祈祷吧，祈求您的姐姐和姐夫仁慈地收留您，同时为您复仇……并帮助您抵抗亚述人的侵略。”

他又突然转向了图雅公主。

“瞧呀，我的图雅，我的那个‘计划’过于肮脏龌龊了……肯定污染了人家公主高贵的双耳和心灵……我们还能怎么办呢？”他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说道，“我们还要跟着米坦尼的伊南娜公主去喀林德碰运气吗？不，我这样的人渣败类怎么还有脸那样做呢？干脆，我们叫上塔蒙，一起跪倒在高贵的伊南娜公主面前，恳求她将我们带到喀林德吧！一到喀林德我们就知趣地、乖乖地、干脆地离开好了……是的，对伊南娜公主来说，我们只是几名过客而已……还谈什么00台蝎子炮呢？那都是些小事。公主可是有大事要办！……啊，亲爱的女人，我们别忘了感谢伊南娜公主的不杀之恩呢！她在砸烂阔阔塔那个海盗为民除害的时候，还仁慈地保留了我们的性命，而且她还好吃好喝地供着我们，也没有把我们拿去活活剥皮什么的……”

殷戍的几句话说得阴阳怪气，图雅公主浑身一颤，无比焦虑地看了看伊南娜，嘴唇微微翕动，却欲言又止。

那位黑衣公主突然抱着头软软地蹲了下去，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从她低垂的头颅下一阵阵发出，听上去简直令人心碎。

“伊南娜公主，您怎么了？”图雅大吃一惊，连忙冲上去试图扶起她，“您为什么哭？”

“别碰我！”那女人突然尖叫一声，激烈地摇摆着双手，“别碰我！”

图雅只好呆在原地，就那么手足无措地看着伊南娜蹲在地上哭泣。

殷戍却眯着眼看着船舷外一片漆黑的大海，脸上几乎看不出任何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那女人才无比疲惫地站起身，慢慢踱到一个火盆前。

摇摆不定的火苗在她的面罩下投下了跳动的光影，使得她的双眼变得更加模糊不清，像蒙上了一层雾。

几名依旧清醒的亚摩力武士停止了谈笑，窝手窝脚地想上前致意，她却轻轻一摆手，那几个人便弓着身子悄悄退下了。

夜晚的风渐渐停息了。灯火通明的“鸬鹚号”在海面上随波逐流，海浪在船舷下轻声呢喃，更显得海天间的一片静谧。

殷戍和图雅忍着饥饿，一眼不眨地看着面前那团黑色的小小身影，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好像在静候命运的审判一般。尴尬的气氛简直就像一团浓雾罩在甲板上，使得他们都感觉喘不过气来！

伊南娜公主在火光前逡巡良久，不时发出一声声喟叹。又过了一会儿，她长舒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朝着二人走了过来。

“安虎老爷，我现在同意您的计划了，”她突然说道，“不过，您得答应我的几个要求。”

殷戍默默地点了点头——好像这女人的反应本在他的预料之中一般。

“第一，不管您怎么折腾喀林德的城市、军队和人民，我也不管您最终会如何对待苏穆阿布大王，我要求您，无论如何也要保证我的姐姐，米坦尼的萨文娜公主的安全。我绝不能让她受到一丁点伤害……是的，她的命运要由我来决定。”

“完全可以，”殷戍一愣，立即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您的要求非常合理，我为什么不答应呢？”

“第二，如果神灵保佑，如果我们的运气足够好，如果您真的获得了喀林德的军队，”伊南娜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我要求，必须由我来做它的统帅……是的这支军队将会属于我，只有我才能调配它、指挥它，我才是它的主人。而您，则是我的第一副手……您是否同意？”

这家伙沉思良久，轻轻点了点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