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幼玄的身体轻轻晃着，伏在何满尊身上。像突然掉进了冰窖里，胸口被冰锤一下一下地凿。

人死了。

全死了。

王幼玄想起一小时前害怕的事情——他由于反应慢，在任务中出错，往上爬不动，辞职又什么都不会，人生渺茫，即焦虑又痛苦。现在好怀念这种痛苦啊，怎么一点都感受不到了。

像小时候攒钱买了最贵最新口味的方便面，结果那天是除夕，跟满桌的饭菜比，最贵的方便面都好寒碜，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啊。他抱着方便面参加婚礼，参加葬礼。现在他抱着方便面来到了这里。方便面般渺小而朴素的痛苦被无尽盛宴碾碎了。

他像盛厅的旁观者，所有人筹光交错，谈笑风生，只有他不知所措，无声黑白。

何满尊扶住他的肩膀。

“我们退出去。”

他们是来救援的，现在被救援的人不存在了，他们该有多快走多快。

王幼玄点点头，紧握着枪往门外退。

“究竟……究竟是什么东西杀了他们？”王幼玄的声音很虚弱，力气像一瞬间散得干干净净，“是蛇吗？什么蛇能把他们……把他们弄成这个样子？”

何满尊之前认定房子里有一条大蛇，但不长手脚是没办法把尸体当做人偶摆弄的，总不能是四脚蛇吧？

“我不知道……但它这么容易就能杀人，如果真的想杀我们，为什么只杀在房子里的人？我们几个刚才在庭院，只要它愿意，我们可能也跟你同事一样了。”

王幼玄没法思考，大脑里一次一次剧烈的心跳声，从胸腔砸上天灵盖，又从天灵盖摔回胸腔。

“因为它没法去外面，还是……”何满尊想到了一个理由，“你平时看《动物世界》吗？很多动物都有领地意识，一旦领地被入侵，它们会不惜一切把入侵者驱逐，或者杀死。”

“这儿是领地？这里不是那位……叫苏丰涯的女孩的家吗？”

“这里是苏丰涯的房子，她爸全款买的。但‘购房’只在人类只是人类的规则。也许你家厨房就住着两窝蟑螂，它们相互争夺领地，你大喊一声‘这是我的厨房，你们滚出去’它们会搭理你吗？不但它们不搭理你，人也不会搭理你。你报警……哦，你本来就是警察。如果我们报警，有陌生人赖在我家吃喝拉撒不肯走，你们肯定会出警把他带走。但如果我说有一只蟑螂在我家赖着，你一定绝对很正常，并且骂我神经病。”何满尊说，“这里不是苏丰涯的房子，我们擅闯了别人的家，可能是蛇，可能是蟑螂，也可能是神，总之它正在驱逐我们！”

“这里就是苏丰涯的房子！”王幼玄否定了何满尊的说法，颤抖着说，“除了苏丰涯，谁都不能驱逐我们！我们先退出去，等支援组到了，无论留在这里的是什么，我都会把它送进监狱。神也一样！”

何满尊并不在意这里是不是苏丰涯家，他只想多说两句调节气氛，不然他快支撑不住了。身体早就到了阈值，脑袋里信息不停爆炸。而且现在他们正在战场的中心，说不清是神还是恶魔的怪物不知道藏在哪里，每一步都在走在一条舌头上，牙齿随时会碾下来，把他们撕碎。

王幼玄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王幼玄低着头。

地板的走廊早已经崩裂，但这会，全新的裂纹正在生长出来。何满尊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很快他想起来了。起居室的墙壁把他绞进去之前，就出现了类似的裂纹。所以……

他抓住王幼玄的肩膀，大吼：“快走！”

王幼玄虽然不明其意，但警察的敏锐让他第一时间反应加速，往外跑。然而走廊的沦陷比他更快。

何满尊脚踝传来刺痛，双腿已经被拧起来的走廊地板卷了进去，他连忙提起王幼玄，右臂发力，把他投掷出去：“走！”

王幼玄落在楼梯上，右腿在冲撞中“蛤喇”脆响，应该是骨折了。他用手扶着地面爬起来，想去拉何满尊出来，然而还没走两步，走廊的入口就塌陷了，把他隔绝在外面。

何满尊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只大动物的肠胃里，蠕动的小肠正在努力把他消化掉。

脚踝被地板夹住，他决定故技重施，把地面打碎爬出来。然而两边的墙壁向他平移过来。这是很多“密室电影”的惯用手段，四壁向中间集中，房间越来越小，把身处其中的所有人都压成血肉披萨。不过主角总能在绝处逢生，不是找到了机关，答对了问题，就是地板有个洞，可以钻进去。

但何满尊不认为这块领地的主人会费尽心思留个漏洞给他逃，如果他是故事的主角，那编剧肯定绞尽脑汁想弄死他以便早早完结。

两边的墙壁越推越近，他平举双手，用力支撑。这具新身体的力量全部蒸发开，然后，他终于知道这幅身体的极限——他挡不住两面墙。

手臂骨骼在重压之下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啪啪啪啪”地绷断，剧痛绵密地涌进大脑，痛楚再一次让求死和恐惧这一组矛盾共生体卷土重来。

何满尊从来没有强烈的生的欲望，这个世界没有太多挽留他的东西。可他又很怕死，怕得要命。不知道怕什么，就是觉得只活一次，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有点不甘心。

墙壁卷开两个小漩涡，把何满尊双手绞进去，漩涡口紧紧咬在手腕上。与此同时，墙壁停止了平移。

何满尊用肢体构成了一个“大”字，被锁在狭窄的走廊里。

他顾不上这个姿势的羞耻，至少在这一刻，他不用死了。

又或者这只是他的幻觉，其实他已经死了。因为他看到死后风景，抬起头，凝视正前方，看到了神。

他穿着雪白的宽袍，怀里抱着小羊羔。

轻飘飘地浮在何满尊的正前方。

没有一点颠覆和解构，就像从神话中拓下来的一样，以每个人想象中该有的样子，出现在何满尊面前。

就是神。

他误闯了神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