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十七是在二十五年前认识邓剪纸的。

他们认识那天，他们浑身赤光，就像剥了羽毛的鸡崽子。

是邓剪纸先下的水。

他不敢去城里的澡堂子。

他怕自己忽然抽搐口吐白沫，被鬼上身，吓坏众人。

所以，他选择唐山城外一处幽静的瀑布底下洗澡。

巨大的水流冲击着那面水潭，激起水花朵朵。

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动不平的水面正泛发绮丽的斑斓。

邓剪纸将一根芦苇，中间凿空，变成一支吸管。

他潜入水底，咬住那支芦苇管，芦苇管一端露出水面，氧气从管口进入。

他潜得越深，水面上的那支芦苇管就不停的像鱼饵一样浮动。

兔十七刚好经过那片水潭，瞧见水中有一只绿色的浮标正在游移。

兔十七天性顽劣，知道是有人潜水，靠芦苇管呼吸。

于是便从水潭旁边的草丛上折下一片木叶，兔十七浑身赤光，轻轻地跳入水潭，将那片木叶盖在了芦苇管上。

只见芦苇管开始剧烈晃动，原来是水底的邓剪纸呼吸不到新鲜空气，正在死命挣扎。

兔十七忍不住大笑，过了片刻，才将芦苇管上的木叶拿开。

邓剪纸就像一只水獭一样跳出水面，满脸涨的通红，立时大口大口的吸气。

兔十七见他这副难受的模样，大笑道：“哟，小兄弟，你怎么脸红了？”

“你在水底干什么呢？”

邓剪纸呼吸渐渐平缓，看见兔十七，知道是他搞的恶作剧，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怒声道：

“撬你仙人板板，是不是你小子干的好事。”

“我邓剪纸找你惹你了？连你也要欺负我？”

边说边朝着兔十七泼水。

只见那一粒粒水滴喷溅过来，一到兔十七身前一尺处却四散开来，丝毫沾不到他身。

邓剪纸一见顿觉惊异，知道自己遇到了修道高人，连忙拱手道：“原来是修士，失敬失敬。”

兔十七见邓剪纸憨态可掬，也还了一礼道：“兄台不在澡堂子洗澡，跑到这来洗澡作甚？”

“锻炼身体啊？”

邓剪纸摸了摸湿透的脑袋道：“不是，是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又开始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了。

兔十七吓得往后倒游，惊呼道：“什么玩意儿，怎么说几句就开始抽抽了？”

他正在惊异的时候，邓剪纸双眼紧闭，嘴里哼着一种极尖细的调子。

好像是青楼的艳曲。

紧接着，邓剪纸头顶冒着森森白气，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从他嘴中冒了出来：

“我的命好苦啊。”

“老爷，我为你付出这么多，得到的却是这样的下场。”

“我在地下好冷啊，你也不给我烧几件衣裳，烧几双袜子。”

兔十七闻言，吓得哎呀一声，不由打了个冷颤。

这小子是鬼上身了吧。

兔十七行走江湖多年，自然知道邓剪纸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立马飞身离开水面，从水岸边，拾起自己的衣裳，从衣袋中掏出一叠冥纸和一堆纸做的金元宝。

他手掐真诀，口中直念咒语，一只火盆出现在他掌中。

他恭敬地将火盆放在地上，将那叠冥纸和金元宝丢入火盆。

火光一闪，火盆立时开始燃烧。

兔十七蹲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

不一会儿，邓剪纸头顶的阴气渐渐消散，顿时清醒过来。

兔十七见邓剪纸醒转，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邓剪纸闻言，将自己的生辰八字说出。

兔十七接着问道：“晚间子时出生？”

邓剪纸点了点头。

兔十七继续问道：“你三岁的时候，是不是家中发生一场特大火灾，你差点死里面了？”

邓剪纸惊异的点了点头道：“你怎么知道？”

兔十七幽幽道：“你不是人！”

邓剪纸道：“你才不是人！”

兔十七道：“我说真的，你确实不是人！”

邓剪纸当时听了这句话，一股寒气直接从脚底蔓延到头顶。

“我不是人？”

“那我是什么？”

“你是猪。”

“我撬你全家。”

“开玩笑的，兄弟。你是不是一到外头，就会被鬼上身？”

“嗯。”

“那就对了，这是鬼闻到生人气味了，我这么说吧，你不是一个活人，你也不是死人，你是一半活人，一半死人。”

邓剪纸闻言大惊：

“此话怎讲？”

“你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是至阴命格。”

“天生是做先生的命啊。”

“我说的先生主要是指白事这方面，你天生超强灵质，可以感应到很多别人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人，会被九鬼缠身。”

“你被鬼上身的时候，是不是有时候是一个女人在说话，有时候是老头，有时候是小孩，有时候是老太太。”

“好像是的。”

“你是不是从小就对阴间的东西特别感兴趣，比如冥纸，纸扎人，棺材，白幡之类的东西。”

“对对对，我特别喜欢剪纸，所以才流落到这里来。”

“你这命格，是双童入命啊。”

“幸好是假童子，还可以后天救济。”

“什么是双童入命。”

“就是有两个童子命。所谓的童子命就是天上神仙身边的童子或孩子投胎转世。”

“假童子是童子煞，你八字中有两个童子煞。”

“导致你做什么事情都不顺，受尽世人冷眼，备受屈辱。”

“更无法拥有美满的婚姻，和稳定的事业。”

邓剪纸听了兔十七这样一番话，不觉落下泪来，颤声道：“那该怎么办？大兄弟，还有根除的法子吗？”

兔十七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发问：“你是不是经常在每月的阴历十五见鬼。”

邓剪纸点了点头。

兔十七接着说道：“你现在可能是一个活死人，具体情况我也不好判断。”

“一半活人是指你现在还有一口生气在，所以你才活到现在。”

“一半死人是三岁那年，家中发生火灾，那些在灾祸中死去的仆人和亲友都附在你的身上，也就是九鬼缠命。”

“加上命中这两个童子煞，使得你命运多舛，颠沛流离。”

“空有万贯家财，却没有那个福分享受。”

“空有一副俊美皮囊，却没有哪个女子相伴。”

“不过，你败在剪纸，胜也在剪纸。”

“你的天赋是你唯一的出路。”

邓剪纸听了这么多震撼人心的信息，惊得说不出话来，木愣的站在原地，看着兔十七。

“天赋是唯一的出路。”

他嘴边不断念叨着这句话。

越琢磨，越有深意。

“你是说，根除的法子还是要靠我自学的这门手艺？”

“没错。”

兔十七郑重的点头，满怀怜悯的看着面前这位苦命人。

邓剪纸因为是双童入命，使得他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真如童子一般。

即使到了四五十岁，他还是不会怎么变，还会是那么俊秀，那么白净。

“你去水流仙姑那边求得离别剪。”

“用离别剪剪一个纸人，记住，是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纸人，身材相貌都要一致。”

“我让我家主人施法驱鬼，将附在你身上的九只厉鬼赶跑，再用你自己剪的纸人续命。”

“这样你身上的晦气便会过渡到那九只厉鬼上。”

“你的运气会慢慢好起来，人生也会渐渐平顺。”

邓剪纸认真的听完了兔十七说的话，也认真的照兔十七的话去做。

所以现在邓剪纸已经是一个正常人了。

他也继承了家中的巨额财产，但是他对钱没有兴趣。

是的，他真的对钱没有兴趣。

他还是在唐山的纸人店里坚持他的爱好。

将自己家族事业交给堂姐堂弟处理。

不过，他仍然不是人。

因为他的身体一半是纸人，一半是他自己。

这并不影响他的生活。

有的人生一场大病，就将身体零件换了个遍，还是照样过得好好的。

邓剪纸真的恢复正常了吗？

不，他只是不会再鬼上身，不会在每月阴历十五见鬼，不会再走霉运而已。

他的性格还是那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所以，陈易去拜访他，他不一定会见。

就算见到了，也不一定答应给陈易做纸扎人，更不一定拿出离别剪。

不过到了下雨天。

邓剪纸的性情总是出奇的稳定。

稳定的发怒，稳定的生气。

所以，还是不要在下雨的时候找他了。

刚好这几天下雨。

陈易只好去水流仙姑那里碰碰运气。

看水流仙姑那儿是不是还有剩下的离别剪。

传说离别剪是得道金仙阳玄子以白铁精英炼成，分为子母二剪。

母剪在邓剪纸手中，是他的贴身法宝。

子剪则在水流仙姑的滴水宫中。

滴水宫坐落在牡丹江左岸。

冬天快要到了，江面结上一层薄薄的坚冰。

人如果踩在江面上，后果自负。

滴水宫冷冷清清，只有一个白衣白帽的尼姑在里头敲打木鱼，吟唱佛经。

陈易带着林绮梦，燕姬，尼安德特走入滴水宫，向那白衣尼姑作了一揖。

白衣尼姑双手合十，还了一礼，沉声道：“施主从何而来？”

陈易道：“贫僧从东土大唐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