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戍突然感觉到一阵从灵魂深处汹涌而上的恶寒——每个人都在诉说亚述人的“暴虐”，而他自己，截止到目前为止，所亲眼目睹的全部“暴虐”都是非亚述人所为：一个是喀林德人，一个是“雷马马”的人。

也就是说，在展现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野蛮、最残暴的程度方面，所有的人，是的不仅仅局限于臭名昭著的亚述人，都极有可能通通是特么半斤八两！

他突然想到，美索不达米亚的确是一个历史更加悠久、文明更加灿烂的地方，但是，这片四战之地也更加血腥而残酷……从6000年前苏美尔人建立起了人类文明第一批城市开始，城邦与城邦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连绵不绝的战争就如影随形；苏美尔、阿卡德、乌尔、乌鲁克、亚述、尼尼微、巴比伦……这些在人类上古文明史中如雷贯耳的名字，伴随其左右的，正是一场又一场充满了鲜血的征服！更不用说继之而起的波斯、马其顿乃至罗马在这片土地上进行的漫长而酷烈的拉锯战了……

唉……相比之下，他那亲爱的埃及帝国，一直安静地远离漩涡的中心，实在是太“和平”、太“稳定”咯……

他完全明白，作为一名穿越者，不能苛求古人要同现代人一样有着相似的价值观，例如对人格的尊重，对生命的敬畏，等等；但是，这些人完全站在另外一个极端，对人的生命进行彻底践踏，把同类完全当做牲畜一般、对其生命予取予夺，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他心情复杂地瞥了一眼萨尔贡王子——那个人正是众人口中最“暴虐、血腥”的帝国的代表人物，即便那个人称不上是杀人如麻，必定也见多识广……当两个无辜的生命毫无道理地在眼前消失时，他又会怎么看待呢？

“尊贵的舒鲁瓦小姐，”萨尔贡突然谦卑地弯下了腰，小声说道，“请原谅我这样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外乡人向您问一个可笑的问题……那两个女人，以及三个小孩子为什么是‘羔羊’？‘雷马马’女神为什么需要这样的‘羔羊’？”

那女人却好似没听见一般，一直以一种无限空洞的眼神望着远方。

萨尔贡知趣地闭上了嘴，气氛一时间变得无比尴尬。

过了好一会儿，甘达什老爷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了。

“‘羔羊’是所有虔信者的奉献，纳洪特老爷，”他干巴巴地说道，“您将来也要这样……‘雷马马’需要羔羊温热的鲜血来滋养……”

“雷马马”……需要，鲜血，来滋养？！

一股酸热之气顿时疯狂地涌入了殷戍的鼻腔，热辣辣的感觉顿时弥散在整个口腔；他的眼前模糊一片，很快就什么都看不清了——连一头最愚蠢的驴子都听得出来，那个“雷马马”将要残害那些幼小的孩子，啃噬他们的骨肉，吮吸他们的鲜血！

神灵呵，这到底是一位怎样邪恶的“神”！

他突然冲动地一把抓住了萨尔贡的袍子，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

“尊贵的王子殿下，”他哆嗦着小声说道，“这位‘雷马马’就是一个邪神！殿下，我同这样的邪神不共戴天……是的，我发誓我一定要消灭她，哪怕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要用尽最后的力气消灭她！”

那个亚述王子的双眼中也汪满了泪水，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喀林德人……”那个“暴虐”的舒鲁瓦小姐突然转向了萨尔贡，低声问道，“你们觉得有些血腥，觉得有些残忍，是吗？”

王子和殷戍顿时大吃一惊，支支吾吾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亚述人正在打你们喀林德的主意，纳洪特老爷，”舒鲁瓦小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我听说，亚述人把你们的一个要塞弄到了手……亚述人在这片土地上是怎样对待亚摩力人的，喀林德未来的命运是什么，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殷戍的眼神有些发直——那女人突然扯这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做什么？

“啊……尊贵的舒鲁瓦小姐，”萨尔贡嗫嚅着说道，“我只不过是一个贩卖宝石的商人罢了，其实并不太关心这些……”

“您应该关心！”那女人有些生气了，“您必须关心！”

所有人都鸦雀无声。

“‘雷马马’血腥吗？残忍吗？她只是在索要她应得的奉献而已……”舒鲁瓦小姐有些激动了，“啊，这一切，同亚述狗崽子犯下的罪行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喀林德的纳洪特老爷，您是刚从马里赶过来的，您知道，马里的那只畜生，亚述的瘸腿公驴，丧尽天良的萨尔贡，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人的吗？他对‘雷马马’的神迹不屑一顾，他疯狂地造谣、中伤诋毁神灵，他残酷地迫害神灵和她的追随者！他为了阻止可怜的马里人对‘雷马马’的拥戴和热爱，每天都要杀死100个人……是的100个人！100个，都是像你我这样老实本分的纯朴之人！他们做错了什么吗？不，他们什么也没做错，他们只不过在亚述人的压榨之下喘不过气来了，他们只不过从‘雷马马’的身上看到了一线希望，他们只不过在‘雷马马’的感召之下做了一个人应该做的事情！”

殷戍的心一直在怦怦跳着，他明显感觉到那个倒霉的王子全身都在哆嗦，正拼力抑制着强烈的情绪；而他的幕僚们的手也全都伸进了袍子——一言不合，这群强悍的男人就要动手了！

“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您知道瘸腿公驴萨尔贡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吗？”那女人哆嗦着说道，“我们都是一些良家女子，被残暴的亚述人搞得家破人亡……啊，那些亚述的驴子！那些毫无怜悯之心的野蛮人！他们每天都在蹂躏我们的姐妹，每一天，是的纳洪特老爷，每一天，都有至少0个可怜的女人被亚述野人蹂躏致死！”

殷戍气得浑身发抖——这都是些军营中最下贱的妓女，此时此刻却把自己打扮成了受尽苦难的白莲花，我呸！

他真有些佩服那个萨尔贡王子了——舒鲁瓦一直在对他本人进行极端恶毒的造谣中伤，他还能不声不响地忍耐到现在！

“仁慈的‘雷马马’不忍心眼看着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导致那样多无辜的人丧失性命……她乘着风来到了沙漠深处的‘拉塔什’，她只是想率领我们摆脱压迫，建立一个地上的人间天堂；她只是想让我们能够自由自在地呼吸……那又怎么样呢？”那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道，“瘸腿公驴萨尔贡和他那些黑心肠的亚述人，会眼睁睁地看着苦难的人民摆脱苦难，受尽折磨的人民远离折磨吗？不，不会的，他带着他那些罪恶的暴徒一路跟踪而来，就像恶心的苍蝇飞奔向一团污血，恶毒的秃鹫聚集在腐臭死尸上一般！……啊，诸位，你们难以想象，亚述的暴徒们是怎样荼毒我们可爱的拉塔什，是怎样残害‘雷马马’的小伙子，是怎样欺侮我们的妇女和儿童！他们在拉塔什所有的水井里面投毒，妄想把我们通通渴死；他们把无辜的年轻人的头颅全都砍下来，用木杆挑到树枝的顶端；他们用刀剖开孕妇的肚子，将腹中的胎儿扔给沙漠中的野狼……他们丧尽天良，诸位，丧尽天良！”

与舒鲁瓦小姐同行的金袍女子中已经有人在低声啜泣了，而所有的迦勒底人都听得眉头紧锁、咬牙切齿、满脸胀红，紧紧地握着拳头，恨不得把“残暴的亚述人”通通碎尸万段！

而此时此刻，萨尔贡和殷戍的心意都是相通的——他们感到特别震撼；他们并不是震撼于那个女人唾沫横飞地控诉“残暴的亚述人”所犯下的种种罪行，他们更加震撼的是，自己到底是怎么着那个“雷马马”和她的人了——他们其实一直在疲于应付“雷马马”的谣言在马里营地之中所造成的空前混乱，更何况他们对于“雷马马”唯一的一次征讨还被搞得灰头土脸、损失惨重——怎么着，从那个女人的口中，“雷马马”和她的人才是纯洁的、善良的、无辜的受害者，那些人，才是受了天大委屈的人！那些人，和自己已经不共戴天、你死我活了！

舒鲁瓦小姐痛斥了半天“残暴的亚述人”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已经说得口干舌燥、嗓子发哑了。她接过了迦勒底小伙递过来的清凉饮料，一饮而尽！

萨尔贡和他的人不敢说一句话，只敢呆立在一旁，要多老实就有多老实。

“你们，诚实的迦勒底人，你们所遭的罪，还少吗？”那女人突然转向了甘达什老头子，“想想这00年来你们所受的苦难吧！你们的苦难，是谁带给你们的呢？那些亚述人，又是怎样蹂躏你们的呢？他们是怎样毁坏你们的城池，抢掠你们的粮食，杀害你们的男人，欺侮你们的妇孺的呢？看哪，尼尼微的城墙上挂了多少颗迦勒底人的头颅，底格里斯河的两岸有多少迦勒底人的墓地！……”

甘达什和他的同伴们一个个眼泪汪汪，脸上全都挂满了只有精神病人才具有的狂热表情。

“杀光亚述人！”人群中突然有人叫喊起来！

“我们要让亚述人血债血偿！”又有人尖声嘶叫着，“我们要捣毁尼尼微的城墙，我们要杀光那里的每一个人，就像亚述人在拉古什所做的那样！”

迦勒底人全都在群情激昂地谈论着如何处置可恨的亚述人，如何痛快淋漓地报复，甚至还有人提出，要把亚述的王族——上至鲁巴里特大王、尼拉里王子和萨尔贡王子这些“为首的恶人”，下至王室之中每一个吃奶的婴儿，全都牵到拉古什城，要在每一个受尽苦难的迦勒底人面前强迫他们互相啃噬——是的，强迫他们彼此啃生肉、喝鲜血——直到他们在无尽的痛苦之中死去！甚至还有人提出，在完全拿下尼尼微之后，要从遥远的印度弄来可怕的大象，要让这些力大无穷的畜生将尼尼微的每一块砖都踏成齑粉，将每一块石头都砸成碎片，要让这座罪恶的城市彻底从这块土地上消失！……

萨尔贡、殷戍，乃至幕僚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在轻轻颤抖着——人们，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这个帝国，是有多么痛恨，简直恨到了骨子里！

舒鲁瓦小姐对如此烈的气氛实在是太满意了，她优雅地一挥手，终止了迦勒底人的大叫大嚷。

“这个邪恶的帝国长远不了了，捣毁尼尼微，这个伟大的梦想并不遥远，诸位！”她骄傲地宣布，“看哪，甘达什老爷已经带来了加喜特人XXX老爷的问候……这是一个好兆头，善良的人们，好兆头！不瞒诸位说，我和我的女孩子们一直在巡视拉塔什周边的绿洲，我们的人正在迎候各路英雄的到来！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已经行动起来了……‘雷马马’不仅要做天上的神，她还要做人间的王！是的，我告诉你们，强大的加喜特人已经和我们站到了一起，而南方的那赫润人、胡茹人、XXX人……（殷戍感觉，那些人应该都是南方沙漠之中的各路土匪，以及各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部落），他们全都愿意尊奉‘雷马马’，全都愿意听从‘雷马马’的号令！我们的人空前团结，我们的力量空前强大！我还要告诉你们，那个邪恶的帝国正在北方作战，就算是一头狮子，当它在挥舞利爪的时候，它也无法保护自己柔软的下腹部！而我们，完全可以充当一柄利剑，直捣它的下腹部！……”

嗷！——

所有的迦勒底人都欢呼起来了！

萨尔贡却是脸色煞白，上半身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殷戍连忙握住他的手——她从未见过那个人恐惧成这个样子！

“你们，喀林德人！”舒鲁瓦小姐突然朝着这边掷了过来，“你们为何一直不说话呢？喀林德人所受的苦难一点都不比我们少嘛……你们真的愿意站到我们一边吗？”

“唉，舒鲁瓦小姐，实不相瞒，我们只是想亲眼目睹‘雷马马’女神的圣颜……”萨尔贡支吾了好一会儿，有些心虚地说道，“至于反对亚述人……”

那女人的目光突然一下子变得无比凌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