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森大着胆子走上前，那身影转过脸，自诩胆大的孟森仍旧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不禁暗自好笑：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寻常人，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他看清了那人便微笑道：“吕老，是您呐！大半夜怪吓人的。”

吕翁也笑道：“哟呵，我还怪你吓跑了我的鱼呢。”吕翁兴致颇高，边说边将鱼钩收起来查看是否有收获。

孟森弯腰看了看说：“这儿哪有什么鱼。”

吕翁哈哈一笑：“愿者上钩，你不就来了吗？”说着将身旁的酒壶扔给后生。

孟森一把接过酒壶，倒也好不怯人，当即喝了一大口，一擦嘴说：“先生再度出山，不觉得有违本意吗？”

吕翁倒有些意外，不过随即说道：“哈哈，世人皆醉、我自独醒，确实让人有避走他方的想法。但转念一想，普天之下莫非中华，无处遁逃，不如略尽绵力，不负年华。况且你等甚有希望，我心安慰。世有不平，人有其哀。若以圣贤之德苛求凡人，岂不是自寻烦恼。”将鱼钩又抛入水中。

孟森追问道：“假若邻人不食自家蔬果，偏爱窃取先生园中之物。先生如何应对？”

吕翁捋须思忖后答道：“那要视情况而定，饥寒所迫，爱慕所趋，尽可原谅。若是游手好闲，坐而待食则实不可赦。”

孟森听了若有所思，作揖道：“学生明白了。”转身便预备走。

吕翁连忙叫道：“唉，别走，别走，陪我喝两盅再走。”便收了钓竿，拉着后生回家去了。

孟森记不得当天和吕翁喝了多少，又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迷迷糊糊醒来时，依然昏昏沉沉、头痛欲裂。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留宿在了吕翁家，只怪昨晚状态不佳，被吕翁灌了许多。孟森爬起来，向小院里一望，驴儿不在：吕翁早骑着小毛驴外出悠游了。孟森一面摁太阳穴缓解头痛，一面往宿舍走。他回到屋子，屋子里唯有金晖一人在画素描，扫视了屋子，曹不一的床铺和柜子都已然空了，往日热闹的寝室显得分外冷清。孟森知道曹不一今天就将启程。他心一沉，不知道该不该去送，漫无目的地走到了金晖身边，不经意低头看，只见金晖望着窗外的蓝天在用铅笔画朵朵碧云，那碧云下画着一个玉坠儿。

金晖觉察到了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道：“罢了，我跟你一块儿去送送他吧。”一向反感仕途经济的金晖显然以为孟森是来做说客，劝他去送曹不一。他哪里知道孟森心里的纠结远不亚于他。孟森暗自苦笑一声，跟着金晖懒懒地出了门去。

这厢，孟森慢慢悠悠地走出宿舍，那边，艾婉匆匆奔进教室，向雨晴说：“碧云，你怎么不去西门送戒之？大家都去了。”

教室里只剩陆雨晴一个人，她仍低头行走在课桌间，收桌上的作业本，头也不抬，轻声说道：“我和他本不熟，不必去贺他的五斗米之喜。再说，连课代表都走了，我还忙着整理大伙的作业本呢。赵先生才说让我把今天的文论收上来。他下午去城里，赶着中午看了。”

艾婉笑道：“你又不是林琅，那么上赶着献媚。小心林琅知道你这么积极，回头跟你闹。”拉着雨晴往外走，又说道：“好歹同学一场，去表个心意，回来我帮你弄。”

雨晴放下手里的一叠文稿就要跟艾婉走，忽而说道：“等等。”原来她目光不经意间停留在了身旁桌上的一张纸上，脸上流露出发现新大陆般惊讶的神色，拿起那纸来细细端详。

艾婉见此情形，也好奇地回到雨晴身边：“怎么了？”偏头看了看雨晴手里的文稿，释然说道，“子光的文论有什么特别的？”

雨晴不敢相信似的望着艾婉：“真是他的？”

艾婉指着上边的名字，说道：“喏，这上边不是有他的名字吗？再说，单看这字就知道是他了。友林跟我说我们这些人里，书法绘画最好的要数子光了。文笔也好。友林说子光的诗还要好，他们戏称为‘国手’呢。文如其人，飘逸潇洒。不过就是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跟你一样闻不得官袍的味道。呀，再聊会儿就晚了。赶紧走。”艾婉急忙拉着雨晴走。

陆雨晴顺势把那张文稿折好揣在身上，跟艾婉小跑着出去，嗔怪道：“都说林琅做事顾前不顾后的，像个傻大姐。你呢？这忙前忙后的跑。友林要不吃味，只怕也把你当个傻大姐了。”

艾婉一努嘴，笑道：“他才不会呢！”

金晖和孟森来到了西门，远远地看见送行的一干人等。孟庆父也在其中，笑逐颜开。韩青神色复杂，从心底来说是不愿意自己的学生混迹官场的，但毕竟是学生自己选的路，他所做的唯有祝福和叮嘱。孟森看见众人围在曹不一身边，渐渐放慢了脚步，只凭着惯性向前挪。正在人群中谈笑应对的曹不一一见孟森，瞬间凝固了笑容，紧张地握紧了手，脸带笑意，眼神里却流露出惶恐不安。他惴惴不安地盯着孟森，旁人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了，随即又连忙挪走视线，刻意避免与孟森目光交汇。

孟森终于走到了人前。孟庆父见状走到近前，笑说：“哟，戒之要回乡。你却迟迟不见人。别说你们是亲如兄弟，就是同学、同乡也不该这样怠慢。”

孟森微微一笑，答道：“昨晚被吕先生留住，起得晚了些。毕竟我们是兄弟。哪有不来的道理。”他难得看着孟庆父说话，一眼也不看曹不一，“我正要和您说件事呢。”说着孟森瞟了一眼曹不一。

曹不一惶恐地沉下头去，预备接受孟森说出真相，预备接受大家鄙夷的目光。

孟森脱口说道：“我能请半天假去送送吗？”

曹不一惊奇地抬起头看着孟森。孟森的余光把曹不一的一系列动作看在眼里，暗自叹了一口气。

孟庆父笑道：“这是自然，给你一天的假吧。”

孟森答道：“不必了。半天足够了。我送到驿站就回来了。”

兄弟两人自西门出，同学师长皆留在西门内。走了许久，孟森才回望了一下已经看不见的西门：上一次自己还只能从角门出去。如今不知道是托曹不一还是自己的福，他可以走一遭西门。从学校到驿站是漫长的沉默，深秋肃杀，已经有了初冬的凄切。曹不一一直羞愧地低着头。孟森也默默不语，把头偏向一边，目光游离在看过无数遍的景物上。

曹不一几次欲言又止，往复几次终究还是决定打破这僵局：“友林，我真不知道要如何向你解释。我真是昏了头了。”

孟森看着前方，平静地说：“别！一入官门深似海，晕了这一次就千万别犯晕了。”

曹不一拽着孟森的手就要往回走：“我回去和大家说清楚吧！”

孟森牢牢地立在原地，一步没退，许久，说道：“向前走吧！”眼眶有些微润，足球队长强忍着挤出笑颜说，“哥，你能谋个好差事，我真替你高兴。真的！”孟森突然觉得鼻子有点儿酸，缓了缓接着说，“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是这样的！”

“友林——”曹不一要插话却被孟森截住了。孟森说：“你听我说完。我们曾经满怀着憧憬来到范阳，如今你先回去了，以后我也会离开范阳。以后就当这儿的种种都不曾发生过。我们一直在申江，还是兄弟。”孟森将包袱递给曹不一，转身就走了。

这一年的冬天，孟森没有回家。雪花飘下，他伸出手去想把转瞬即逝的美好抓住，小心翼翼地展开手来览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