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半个月前的事：上海静安寺，秋高气爽，附近的写字楼在这个季节似乎也变得宁静，而且安详。玻璃墙幕没有之前那样耀眼，它们倒影着蓝色的天空，显得很低调，几只驯鸽在楼宇顶上盘旋。

下班时分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时黛才从一栋大楼出来，她们的公司在5层。由于金九银十的传统商业规律，这些日子她们加班成了家常便饭，今天能赶在天黑之前收工，已经算不错了。出了大门，她迟疑了一下，盘算着究竟是坐公车，还是打车。最终她决定犒劳一下自己吧，打车回去，这一带写字楼多，很多出租车司机都知道来这里等客。

但她没有等来出租车，却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是一个斯文的青年男子，看样子三十二三岁，相貌清癯，貌似性格也很柔和，看起来丝毫不具有攻击性。不过，当他显而易见地直奔时黛而来的时候，她还是吓了一跳，扶了扶自己的眼镜，警惕地看着他。

“请问，你是时黛小姐吗？”

“我……你是谁？”

“我是猎头公司的，这是我的名片。”男子礼貌地回答，递过来一张名片。

时黛接过来一看：“程新奇，客户经理？”

“是的。”

“你找我有什么事？”

“有人向我们推荐了你，经过考察，我们已经为你物色了一个适合的职位，而且已经获得了对方的认可。”

“不会吧！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是谁向你们推荐我的？”

“这个……恕我不能直言，反正是你的熟人——你们公司之前有离职的同事吧？”

“有啊……不过我跟他并不是很熟。”

“这就对了，一个人的能力跟你的气质一样，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你虽然没注意到他，但他却可能注意到了你，这很正常。”

“我……还是觉得这事有点不可思议，太突然了。”时代几乎是本能地拒绝说，“对不起，我可能要让你们失望了。”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第一反应都这样。”男子笑着说，“你先别忙着拒绝，听我把话说完，你再考虑考虑怎么样？”

“好吧，你说。”时黛迟疑了一下说。

“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到旁边的茶座去坐坐吧。”男子看出时黛的犹豫和谨慎，又说：“放心，我不是茶托，不会让你破费的。”

时黛本不想去，但想到自己已经答应了对方听他说话，又考虑到光天化日之下，似乎并无危险，便跟着男子一起走进了不远处的一家茶座。

男子告诉她，他们为她物色的是一家外资企业，财务部副经理。

这个答案比时黛预计的要好很多，她原本以为是什么演艺公司之类的。不过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一个普通职员，能够一跃而成为公司高管。这种待遇比灰姑娘遇到王子还传奇。

“对不起，我现在工作很稳定，我不能去。”时黛思考了一阵，还是忍痛拒绝了，因为她隐隐觉得这件事挺不靠谱。

男子又说了：“我还是那句话，你先不要忙着拒绝。我这里有新公司和新职位的全部资料，你先拿回去，仔细看，也可以上网去搜索一下这家公司，看看它是不是正规，来历是否可靠。当然你也可以实地去考察一下，或者托人去打探一下——总之，用你自己认为可靠的办法把对象摸清了，再告诉我们你的选择。”男子说着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她。

话说到这份上，也由不得时黛不信，她唯一的担心就只剩下最后一个疑问：“照这么说，你们为我做了很多工作，我是不是需要交一笔钱呢？”

男子哈哈大笑：“你还是认定我是骗子，对吧？那好，我明确告诉你，不用交一分钱。”

“那你们，这是……学雷锋？”

“那倒不是，如果你成功入职，自然会有人付钱给我们。”

“你是说用人单位？”

“除了他们也不会有别人。”

这一回，时黛真的怔住了，她对自己已有的社会经验开始产生了怀疑，例如“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些看起来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似乎也变得可疑起来。

“那么，我现在可以走了？”时黛收好资料，她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记得看完打电话给我们。”

“好的，谢谢。”时黛逃一般从从茶座跑出来，一刻也不敢停留，立即打车回到家，关上门，这才仔细阅读起材料来。没错！资料显示，这确实是一家正规的外资公司，准确地说，是台资公司，经营着广泛的进出口贸易。她上网查了一下，一切正常，没看出有任何异样。至此，她已经有七八分信了。看到后面的工资待遇一项：月薪四八万，不含年底花红以及加班报酬，五险一金齐备，一年一个月带薪休假，一次出国培训的机会。这些条件让她响起了《教父》里面的一句台词：开出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条件。她最终下定决心：试试去！反正又不吃亏。

为了表明自己的慎重，她在第三天早上才拨通了程新奇的电话，告诉他自己决定去新公司看看。对方很快就爽快地回答：没问题，想去就去，随时欢迎。时黛有点受宠若惊。对于小职员，在当下如此恶劣的就业环境下，竟然还能享受到这样的超规格待遇，确实让人一下子难以置信。

当天下午，她向主管请了假，打车到了新公司。尽管已经阅读过资料，又上网查过，但达到目的地之后，她还是大吃一惊：这个新公司的规模和运转状态大大超出了她的预计。出面接待时黛的，是一个副总，姓周。他首先向时黛表达了诚挚的欢迎，并亲口向她确认了资料上提供的一切优厚待遇，之后便带她一边参观公司，一边向她介绍新职位的情况。

他说：“我们的财务总监是台湾人，所以有很多时候不在上海，作为副经理，就需要负责起主要的工作来。这对你来说，是一个机遇，也是一个挑战。”

这句话激发起了时黛的好胜心，她当即表示：“我喜欢这样有挑战性的工作。”

“好，这么说我们没有找错人。”周副总高兴地说，“只要你同意，我们尽快把合同签了，然后你就可以履新了。”

“我没问题，你们把合同准备好，我签字就是。”

“你这么说，那就简单多了。”周副总笑着说。

他带着时黛回到自己的办公司，从抽屉里抽出事先准备好的合同，递给时黛说：“看看，这上面写的跟我们之间的约定是否一致。”

时黛既意外又惊喜，用最快的速度把合同扫描了一遍：毫无问题。看到对方如此诚意，她也再无犹豫，当即在后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蜕变就从这天开始了。这个上海小市民出身的小女孩，就从这一刻起变成了大上海一家大公司的大人物。即使半个月以后的今天，跟钟用一起坐在咖啡馆里，她仍然有一种做梦的感觉！其实不光是她，连听完她故事的钟用也是惊讶万分。

“直到现在，你也没有弄清楚是谁推荐了你？”

“没有。我们之前离职的那个同事倒是个正直的人，大家相处也不错，但自从他离职之后，我们就没有联系了。”

“哦……”钟用略一思考说，“那个猎头呢，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既然我已经入职，跟他就没有什么关系了。我不过是他们众多客户中的一个而已。”

“那他给你的名片呢？还保留着吗？”

“没有扔掉，应该能找到吧……”时黛回想了一下说，然而很快警觉起来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要留着就给我吧。”

“给你？你想干什么，莫非你怀疑我……”时黛猜疑道。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那么阴暗的人吗？”钟用耐心地解释说，“我是想没准能用得上。”

“怎么着，你也想跳槽？”

“难道不行？”钟用俏皮地反问。

时黛盯着他看了一阵，说：“行，我找找，找到了给你，没准真能给你带来什么好运。”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可把改变命运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钟用开玩笑地说。

“你倒会说好听的话。”时黛嗔怪道，“还是好好汇报一下你回家的情况吧，我都快被你搞晕了，为什么事先讲好的事情，现在弄得一团糟，所有的计划全都打乱了。”

提起这事，钟用只得一声叹息，想到自己确实有负于人，只好把事情的原委详细地述说了一遍，并且郑重地道歉说：“对不起，我现在确实拿不出这笔钱来了，而且可能还有更糟糕的……”

“更糟糕的，你是指……”

“照我父亲现在这个样子，恐怕那笔钱花完之后也所剩无几了。也就是说，很可能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我都拿不出这笔钱。你知道资本的原始积累是很痛苦的，所以我现在非常希望能成为一个殖民者，直接去抢，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解决现在的问题。”

“真有这么严重？”

“这当然是最坏的打算。我现在能说的是，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去争取。”

“这可难为你了。”

“这本来就是我们家的事，我应该承担的，倒是你，不会觉得受委屈？”

“委屈又怎样，你能把苦水往肚子吞，我就不能？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搞定我妈吧，她现在就是个房子控，我估计她现在看到有三套或者以上房子的人个个都像她女婿。”

“这可愁煞我了。”钟用一脸苦笑，“照你这么说，我都有点不敢去见她了。”

“不敢见也得见，难道你能一辈子躲着她啊，再说，你不露面所有的压力都得我来扛，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也对。”钟用一副英勇就义的姿态，“那见面怎么说呢？我总不可能什么都实话实说吧。”

“傻瓜，你想死啊？”

“对了，我就喊喊口号：‘毛主席万岁’，或者‘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你觉得哪一个好？”

“你就贫吧。”时黛笑道，“究竟怎么说，你自己琢磨去，反正要哄得老太太高兴，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自己看着办。”

“得，我豁出去了。”钟用说。

接下来的话题就轻松多了，两人吃过饭，沿着绿道散了会步。九点半，钟用把时黛送到她家小区门口才独自坐末班车回去。一路上，看着大上海的夜景，灯火璀璨，深如瀚海，他恍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叶孤独的扁舟，不知要归向何方。而现在最要命的问题是，他这条船虽然又破又小，却居然要载着满仓沉重的希望航行，他有种不堪重负的感觉。但无论如何，生活还得继续。他打起精神，告诫自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