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再无波澜，雪凌澜被索爷带回房间，之后再没有听到那些碧海国士兵的消息。她观察过罗砚伦的言行，却没有收获，就这样影龙号驶入了溟海，并逐渐接近苒山。雪凌澜越来越适应影龙号的生活，但她也越来越迷惑——她这是在做什么？她未来会怎么样？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就这样，在一条船上，操帆控舵，在漫漫大海上畅游，忘掉自己是一个翊朝公主，忘掉那些国仇家恨，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这样的平静很快被打破了。

海盗南王碧海云与翊王朝公主雪凌澜的船队达成合作的假消息，被信鸟传遍天下，影龙号自然也不例外。收到消息后罗砚伦饶有兴致地看完信上的简报，随即起身，走出舱室来到甲板上。

此时的雪凌澜刚刚忙完清晨的工作，静静地站在影龙号船首，眺望着沐浴在阳光下的辽阔大海。

“公主真是好兴致。”罗砚伦语气里带着嘲讽，雪凌澜没有理睬，继续自顾自遥望海洋。海风吹起雪凌澜银白的长发，现出她纤瘦而坚定的脸庞，罗砚伦看着她的侧脸，微微皱了皱眉。

自从被雪凌澜以海流火窥探了自己的内心，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虽然他还是极尽嘲讽和打压，让公主去做一些最粗浅的工作，偶尔还会用海流火的暗月之力去折磨她，但雪凌澜却在这样的压力下越来越沉静淡然。他甚至开始意识到，他与雪凌澜的相处中，雪凌澜正在占据主导的地位。他几乎可以肯定雪凌澜跟自己的身世有某些关联，但武士的骄傲让他无法直接开口询问。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罗砚伦收回思绪，继续讽刺道：“我带来的这个消息，恐怕会破坏公主的雅兴。”

“还想用什么来折磨我，北海之王？”雪凌澜转过头，一脸平静，甚至带着点嘲弄地问道，“是你的主上陆擎要来迎接我了吗，还是你又想出了什么折磨我的新点子？”

“不，只是信鸟带来了两条消息，其中一条我早已预料到了。”罗砚伦紧紧盯着雪凌澜，“海督羽末省殉国。”

雪凌澜猛地转身，罗砚伦忽然感受到强大的威圧感，一股夹杂着愤怒和悲伤的气息如山一般压抑着他，他从没有想象过自己有一天可以被人以气势震慑住，但现实如此，他回过神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你早就预料到了？”雪凌澜一字一句地问道。

罗砚伦本不想理会她的逼问，但却不由自主地解释道：“与他那一战，我受了多重的伤，之后休养了多久，你是看得到的。他受的伤不比我轻，那样的年纪，伤死也很正常。”说到这里罗砚伦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微微叹了口气，像是在感叹英雄的末路。

雪凌澜没有哭泣也没有愤怒，只是继续问道：“那另一个消息呢？”

“另一条就值得深思了。羽末省临死前，将白荆花舰队交托给了碧海云，哼，你们羽人最后还是只肯相信自己的族人。”逐渐适应了威压的罗砚伦又恢复了戏谑，“碧海云拿到了你的船队，我却也拿到了你，我倒忽然想知道，南王与北王，最后谁才是赢家呢？”

雪凌澜没有理他的挑衅，久久的沉默后，又问道：“你是要带我去苒山，交给陆擎？”

罗砚伦不置可否，反问道：“一路上你都不问，如今怎么有兴趣了？”

“拿下苒山，是海督之前的誓言，所以如果你是要把我押到苒山，我想在被送给陆擎之前，在海上祭奠海督的英魂。我是雪氏的血脉，羽族的王，这祭礼只能我来主持。”

说这话的时候雪凌澜眼中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但她整个人却又如渊般安静，罗砚伦看了看她，最后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那我可得问问陆擎了，毕竟我只是一条走狗嘛。”

两日后，苒山的人族守军陆续接到了两封信鸟来报，除了正遍传天下的羽末省殉国一事，苒山之主陆擎还收到了以影龙漆印封好的信笺，看完这封信，他便只身离开自己坐镇的戟月港，溯流而上进入苒山西面的山林深处。

他心里清楚，今后的苒山注定不会平静，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战事，他必须心无他念。

翠河若白练，一入丛云间。

陆擎来时，日已西斜。

苒山的这位人族最高将领，如今亲自撑着木筏，沿着从苒山一路漂向南部戟月港的小河，逆水而上。他脚边放着半壶酒，来得悄无声息。

河流尽头有一座小筑，空山鸟鸣，鹧鸪停在灌木丛中嗅水，他这一来，没有惊动岸边的鸟雀，像是个熟客。

但他其实是第一次深入这里，之前，他只会站在离小筑很远很远的下游眺望。树木挡住了上游的一切，也挡住了他眺望的背影。他无数次想来这里，最后却都忍住了，而今终于下定决心前来，到了却又默然无言。

他清楚那人就在这里，也清楚那人在等他，但见到了又该说什么呢？

他如今身着兴朝的海军官服，胸前绣着四狼奔跃咆哮之图，锦绣山河锁在月尾紫的大氅上，这身官服数月前由天启使者送来，带着人皇万东牒对他的期许，穿上它的那天，他却将那个人抛弃于此。

现如今他已成为苒山之主，成为赫赫有名的海上名将告死鸟陆擎，但为了得到这些，他也永远失去了一些东西。

陆擎的同胞兄弟，神勇非凡的平关将军，助他一举攻下苒山的陆宇，亲手将这件衣服披在了他的身上，从此离他而去。

之后陆宇便蜗居在这一方竹林之中，不问世事，整日与芳草鸟虫为伴。

陆擎下了竹筏，有一道栅栏拦住了他。说是栅栏，只是用竹子随意搭建的几处木围子，根本拦不住年轻有为的海上将星。陆擎将手叩在栅栏旁的木门上，门一推就开了，他却迈不动腿。

他刚要问话，小筑里传来主人的声音。

“是哥哥来了？”熟悉的声音传来，让陆擎多少难受了会儿，但他终究忍住了，收了收情绪大步跨进堂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粗布素衣的瘦削男人和一把锻玉似的月色长剑。

人羽交战至今，这柄月色的长剑一直让敌人闻风丧胆，陆家双雄带着万氏雄兵在内海一路高歌猛进，那凶猛的长剑搭配着银色轻铠，为中州的狼兵赢了无数场战斗。但如今的陆宇抛去将军的名号，与当下鲜衣怒马的自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里的人，跟你说什么了吗？”陆擎心中无数次斟酌措辞，心中背负着无奈与愧疚，他多想低下头来对陆宇说一句哥哥错了，但从口中说出来的却是这句话。

陆宇听到这句，先是愣了一下，转眼间眼中的期许就暗了下去。他看着身边的长剑，手指划过剑身，指尖随着剑鞘上的飞龙浮雕起伏，他明显瘦了很多，才几个月的时间，手上竟然已经显露出清晰的骨节。

“兄长派下来的任务，陆宇都照做了。数百名羽人已经妥善安置于丧流港；而那二十七名至羽军官，就在这个山谷内安居，按照吩咐尤为善待，没有用刑。但关于苒山背后藏着什么秘密，他们没有任何答复。”

陆擎点了点头，将带来的酒放在桌上，刚要倒酒，却被陆宇谢绝了。

“与竹海相伴的这些时日，我已经喝不惯中州的酒了。”

“陆宇，你还在怪我吗？”陆擎闭上眼睛，右手紧紧地攥着酒壶，很明显看出他在颤抖，但说出来的话却冰冷无比。

“兄长所做的决定，无论是非，对我来说都是正确的，你要我杀人，我便去杀人，你想让我走，那我便待在这里守着。”陆宇的呼吸很平静，说起话来也丝毫没有起伏。

听到陆宇这样的回答，陆擎想起了他们还未占领苒山的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