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鲸落号在迫近，最终停在白荆花舰队的旁边，他们并没有发动攻击，这些悬挂着各色风旗的海盗偃旗息鼓，白荆花与渊蛇保持着距离，羽末省按着佩剑，同样也没有下令出击。

碧海云从鲸落号上走了下来，他没有带任何的随从，孤身一人走进羽家军的包围之中，就像一个彬彬有礼的文人一般，举手投足之间落下一股书生气。但他绝不是什么书生，他是南海之王，大海上数一数二的强者，他那双琉璃色的瞳孔中埋藏的情绪像一把温柔的刀子，又像是能够容纳一切的海风！

羽末省将手从佩剑上放下来，面对眼前这个身份复杂的羽人，看见他的眼睛里没有敌意，相反，竟然透出一股似是洞悉宿命的平静。

“这海上不能有更多的杀戮了。”碧海云淡淡地说，他望着周身林立的羽家军，眼神扫过的地方，士兵们纷纷感觉手中的武器变得如冰一般寒冷，“我孤身一人来这里，同样也不是为了兵戈相向。”

“南王，你不是落井下石的人，即便你不说，我也相信你。”羽末省沉声说道，他的气息有些紊乱，但说起话来却仍然铿锵有力，“但，我依然不能让你从这里过去。”

碧海云突然动了，他的速度很快，快到羽末省根本还未看清他的动作，碧海云的右手手指已经探到了羽末省的脖子。喘息之间，一股冰冷的气息侵入了羽末省身体中。瞬间反应过来的羽翎想去保护海督，但是眼前像是突然立起了一道无形屏障，让她丝毫近不了碧海云的身。有数股气流围绕在他的四周，像是奔腾不息的汹涌潮汐。羽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碧海云的秘术影响着海督，但羽末省的眼中却没有任何痛苦，也没有反抗，他低下头看着羽翎，眼睛里满是温情。

羽翎快要疯了，她好几次试图破开那层阻隔，但是无济于事。岁正秘术的绿意在接触到那层气流之后纷纷被震退。她手中的植物第一次不受她的控制，藤蔓对碧海云身边风的恐惧远远超过了羽翎的操控。它们无力地围绕在那两人的周身，像是结了一层绿色的茧，但羽翎清楚，那是等级上的凌驾，是源自秘术师之间的实力压制。

面对这个外海最强大的秘术师，她毫无机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碧海云手中致命的冷气不断侵入羽末省的身体中。

几个喘息的时间，对于羽翎来说却是漫长的无尽之旅，直到碧海云收回了他的气息，绿色藤蔓也随之撕裂掉落，他轻叹了一口气，向后退了一步。

“已经没有办法了。”碧海云状似惋惜地说道。

“父亲！”羽翎冲了上去，扶住了将要倒下的羽末省，他抿着嘴，嘴唇像发色一般灰白。

“南海的海盗之王，也像罗砚伦那样耍卑劣的手段吗！”羽翎脸上充满愠色，她狠狠地瞪向碧海云，而后者则谦逊地低下了头。

“羽翎，不要失礼。”羽末省强忍着身上的剧痛直起腰来，搭着羽翎的手用力喘气，“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人老了，终究还是躲不过啊。”

“你不该接那一刀。”碧海云负着手，琉璃色的瞳孔中隐藏着莫大的无奈，“你体内的气息已经全部紊乱了，我对此也无能为力。”

“我如果逃了，那我身后的这些人就都得死。”羽末省沉重地说道，死神正在一点一点地剥夺他的生命，他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下摔倒在地。他的佩剑从鞘中坠落，却只有剑柄，原来定海剑早在决战收鞘之后就折为两段了。他失神地望着那柄断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生平。

“怎么回事，父亲，碧海云对你做什么了？”羽翎激动地问道，但羽末省摆了摆手，口中一簇血喷了出来。

“南王，我有一事相托。”

碧海云点点头，他看着包围着他的羽家军，他们心目中如严父一般的海督无力地躺在地上，那个曾经擎着血色羽字旗，站在人族大军面前大声喊着死不投降的羽末省，竟然真的要倒下了。

“羽将军对海云有恩，您的嘱托，海云万死不辞。”碧海云走上前要扶起羽末省，但后者明显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便把他的头垫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死了，你便顺势收编余下的白荆花舰队，这样海上所有人便都会以为雪氏成了南方海盗的傀儡，但你应该猜得到，公主并不在我这里，她已经跟随影龙号北上。希望你可以代替我，代替白荆花，成为新的诱饵，让海上群雄的目光继续留在南海几日，为影龙号争取时间，让公主顺利抵达碧海国。”羽末省缓慢地说出这些话，费力地解开护甲，他内衬的布衣早已被血染透了。

羽翎忍不住哭了出来，那件内衬是她学会制衣后亲手为父亲织的。在她的心中，羽末省永远都是负甲的样子，她从未想过，这件手工粗劣的绣衣，铮铮铁骨的羽末省穿了整整七年。

她还记得那件绣衣是她儿时因为好玩而编织的，送给父亲的时候，父亲还重重责罚了她。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成为一个只会织衣的妇人，便当着她的面把那件衣服撕成两半扔到了地上。于是从那以后，羽翎再也没有碰过女红。

却没想到，再次看到它，却是被缝得整整齐齐洗净穿在父亲的身上。

“我的女儿，也请你好好保护她。”羽末省说出这句话，他试图去摸羽翎的头，但他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羽翎在一旁抓着他的手，放声痛哭，但是羽末省听不到了，意识正在快速地散去，他的眼睛里，残留的视线上空，只有白荆花的风旗在飘扬。

但那也是最后的一幕了。

“如果有机会，请帮我转告羽族公主雪凌澜。夏阳港海督，羽家军统领羽末省，七月廿四，于外海抗击流寇中身死……”

“至死，誓言犹守。”

羽末省用尽最后力气说完最后的话，不甘地闭上了眼睛。这位白荆花最后的海督死在了大海上，偌大的悲伤环绕在舰队上空，英雄的英灵随着海风飘回了故土。

罗砚伦值得你用命去信任吗？碧海云半跪在羽末省身边，支起他的身体，想了想，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取而代之的是：“海督临终之托，海云定全力以赴。”

但羽末省已经听不到了，他用死换来了南北双王的支持，罗砚伦助雪凌澜脱离危险，碧海云则收编了白荆花舰队，并最终会将苒山从人族手中夺回。再之后的事情，他等不到了，如果雪凌澜终能成长为他期望的样子，或许会向翊王朝的后来人，讲述过去的种种吧。

讲述她这步履维艰的数月。

讲述白荆花在黑市岛上群狼环伺之时的惊险。

但更多的，还是讲述那威名四海的夏阳水师，有一位海上名将。

此后数日，涩海南部，白荆花舰队整编进南海海盗联盟，有无数海盗目睹翊王朝公主在旗舰上海葬海督羽末省，整场葬礼持续七日，碧海云一直守候在一旁。公主趴在海督的尸体上，哭得很伤心，听得那些海上的硬汉都有些心酸起来。这一切，也被信鸟快速传遍大海的各个角落，有人在嗟叹一个时代彻底结束，也有人在感慨新的时代即将来临。白荆花选择依附于渊蛇，那么在这个时代里，大海上可能没有谁能够比南王碧海云更强大了。

只是，这样强大的庞大舰队，此后在南海又盘桓了数日，没有继续北上，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羽翎问起碧海云下一步的计划，也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

碧海云心里有隐隐的预感，罗砚伦绝对不会简单地把公主交给碧海国鲛族。苒山之战，或许会由罗砚伦开启，而非自己。不过这一场战争，也只是个开始，再往后，将有一场更大的风暴席卷整个帝国。

有时候他甚至想，南北双王，也许不过是这局棋盘上，最好用的两枚棋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