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琉华离开的时候，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但江暮燃也没有之前那么惬意了，他看着他姐姐的背影，手指狠狠地抠进了座位的扶手中。王沛呆望着眼下的江暮燃，尽管他看不出来，但他冥冥中觉得，江暮燃此刻心中正在经历着巨大的情绪起伏，这个谜一样的男人，在对着曾经的至亲之人暴露出野心之后，语气也只是随着表情微微一变。

之后，江暮燃便冷静下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静静地等待着。

他的心里，还有很多事情将去完成，而姐弟之情跟这些比起来，只不过是再渺小不过的存在。

一声巨大的撕裂从天上传来，海昙花彻底绽放，林岛上围观的数以千计的海盗同时欢呼起来，典海盛会的高潮来临了。

江暮燃收回了内心那些疯狂的想法，抬头望着远方。从海会开始，海昙花原本合拢的花盘便一直在慢慢扩张，此刻终于完全绽放，海水浸满了浮冰岩，中空的岩石整个腔壁都被海水填充，会场最核心的花瓣席位悬浮在水中。同一时间，十二艘银白色的大船徐徐开了过来——那是白荆花的骄傲！雪白的大帆勾勒出阳光的弧度，把整片海水都映衬得熠熠闪光，它们排列着整齐的队形，吞江吐海地开了过来。这时展台高高地升起，江琉华的身影再次出现，她站在海水的中心，带着浅笑，像一株灿烂的白梨，十二艘战船朝着她迎面开过，风把她的长发吹得飘扬起来。

“这是翊王朝海军的王牌，载有星流舵的羽族战舰，这是大海的利箭，是迅猛的海上骑兵。前朝羽族能够驰骋近海，靠的就是白荆花舰队无与伦比的威慑力，而现在，它将会是你们的。”江琉华的语速很慢，她抛却了一切纷杂的想法，把所有的往事化作典海盛会中最后的华舞，她提高语调，郑重地宣布，“白荆花战船竞拍开始，起拍价，一金铢！”

江琉华奏响了典海盛会最终的强音，声音萦绕在偌大的海昙花之上，这个时候，在座的所有人却都陷入静默之中。没有人率先出价，也没有任何欢呼的声音。底层的海盗离开之后，这里已经完全不像之前那么热闹，他们每个人自成一派，野心家们只想独享，没有人交流，没有人合作。这就好像众多猎人围剿的猎场，猎物被他们包围在中心，但没有人放第一支箭，这些狡诈的大人物心里清楚，在这种局面下，胡乱放箭，反而会惊动猎物，随之也会惊动那些同样志在必得的猎人，纷乱的流矢，可是会伤人的。

他们都在等，等哪个冒失的猎人射出第一箭，等那个首价。

在这种级别的拍卖会场，已经不会有人傻到将定价定在太低的位置了，毕竟每个人都想得到船，谁也都不愿意浪费手中的典海币。船一共有十二艘，每一艘都有机会得到，但每一艘的最终定价随着形势也将不一样。不管他们在海上或者陆地是什么身份，他们归根结底也是商人，商人权衡利弊，总想用最少的钱买到更多的筹码。这不仅仅是一场拍卖，更是一场赌博，赌的就是人心。海昙花不是富丽堂皇的会场，而是商人角力的修罗场，靠下的人想要攀得更高，靠上的人想维持身价，商人之间的战争，比武士之间的战斗更加惨烈。

正在气氛踌躇之时，一声鹰啸从上空传来，蝎尾狮的大旗迎风而动，报出了五百金铢的价格。

江暮燃悠闲地喝了一口茶，好像无所谓自己出的是个什么价格。

“大人，大家都没有出价，我们这么早出合适吗？”王沛有些不安。

“这些人在等的，不过是一个契机而已，无论谁出，都只不过是一个参考，继续下去没什么意义，我做这个出头鸟就是了。”江暮燃似乎并不心疼刚刚抛出去的典海币，虽然这个时候出价显得有些儿戏，但他并不是一个性急的人，他看着眼下的海盗们因为他的这个举动产生了不小的骚动，登时满意地笑了笑。

海盗中产生骚动，并不是因为蝎尾狮的出价不合理，而是因为，宛州最大的财团居然也参与到了白荆花战船的争夺中，联系到近几年江家在大海上的种种暧昧举动，这些海盗们不由得对此想入非非。就在这样的气氛之中，蝎尾狮的名号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进入了这群海上最有势力的人视野里，而江暮燃的想法也很简单，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为江家立威。

有了这一次的露脸，他之后的想法，也就更容易实现了。

价格一出，群狼们便对这个价格做起了文章，不断有人开始出价，而价格也迅速攀升到了七百金铢的大关。这是一个恐怖的数额，即便是武装一艘人族的战船，也绝不会超过五百金铢的耗费，这群海盗看来是铁了心想要把羽族战船据为己有。

没有人看到，江琉华在看到蝎尾狮出价之后，眼睛中的一丝光突然暗了下去，但仅仅是一瞬，她便又恢复到之前那光鲜亮丽的样子，她一面聆听伴随群鹰而来的讯息，一面宣布当前的最高价格。

这时候头顶的坐席上又有了声音，依然是蝎尾狮出价，七百五十金铢。

但江琉华的声音还未落，喘息之间，另外一处头顶的坐席上，一个人喊出了报价。

五色鲸，七百五十金铢零一铜锱。

全场哗然！

这是什么情况？即便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海盗们，现在也都开始坐不住了，对于海会中出现这样戏剧性的一幕，有人忍不住大笑起来，虽然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五色鲸会报出这样的价格，但这一举动无疑会惹怒之前出价的蝎尾狮。在所有人看来，这已经无关拍卖战舰了，这很明显的是一个挑衅的行为，提价一铜锱……这人还真是恶趣味。

王沛紧紧握住了拳头，内心升起强烈的不屑，他回头看了看江暮燃，却对上他那如汪洋般的眼睛。江暮燃望向远处悬挂着五色鲸旗帜的看台，透过幕墙他已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海客的老大，莫不凡。

“几年未见，他还是在记仇啊。”江暮燃冲着远处那个同样在注视着自己的人摆了摆手，示意王沛不要动怒，“就让他耍下性子吧，我江家怎么能跟他一般见识呢。”

他话毕，又一枚典海币扔了下去，蝎尾狮跟拍，八百金铢。

八百金铢零一铜锱。

毫不犹豫，莫不凡再次出价。

蝎尾狮气势如虹，这次整整提价一百金铢，价格抬到九百金铢。

同样的，只在喘息之间，五色鲸出价九百金铢零一铜锱。

这下，底下的海盗明白过来了，这两个人现在的心态，根本不是来这里拍一艘雪氏战船这么简单，莫不凡这个人，完全是在跟江暮燃较劲。看来这一艘船，他们是没有戏了。经过坐在最顶层的两大势力的财力碰撞，战船的价格已经远远超越了其他海盗的预期，这艘船，已经不值得他们为之出手了，只能静候下一艘战船的竞拍，现在的他们，只是在看一场戏，一场，气势恢弘的巨头之间的博弈。

没有硝烟，没有呐喊，却看得众人热血沸腾，典海币叮叮当当落在鼎中，战船的价格直飞冲天！除了在两大财团的交手之间连声叫好，他们也不禁暗自神伤起来。

原来，他们即便已是大海上足够富有的人，但同样也不过是这大海上，最最渺小的存在。

江暮燃喝了一口茶，用手指敲击着一旁的桌子，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他望向两侧那些悬挂着其他旗帜的贵宾席，还有几家迟迟没有出价。摆在眼前的对手有五个，五色鲸、鬼面鳐、海鹰、影龙、渊蛇，他们依然在保留实力。

好在鬼面鳐和海鹰都是鲛人的徽记，一般不会竞拍这些东西，两大鲛国在这场盛会上的竞拍，江暮燃已经命王沛尽数记录下来。想到这里，他远远地往海鹰徽记那边看了看，发现里面那人同样也在审视自己。

那是一位独臂的鲛人，见江暮燃朝着这边看来，他便用单手敬了一杯酒。跟江暮燃眼中的一湾泥淖不同，那人的眼里没有什么波澜，像是与世无争的隐士贤者。

他们两个相视一笑，讳莫如深。

真正的对手只有南北双王，江暮燃心中盘算，以莫不凡的性格，他绝不会为了一艘船花这么大的血本，再有几个回合，他就会放弃竞价，而他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哄抬价格，让江暮燃吃一点亏而已。所以，江暮燃也没藏着掖着，每次加价都如同洪水猛兽，至此，船的价格已经到了一千金铢。而五色鲸那里，果然开始举棋不定。

这种赌博让他血脉贲张。

莫不凡猛灌了一口酒，妈的，拼了。

五色鲸跟价，一千金铢零一铜锱！

这样的价格，足够武装一支小型舰队！为了赌气而如此伤财，这个人，简直是疯子！

“他犹豫了。”但江暮燃笑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这就证明，他的资金或者典海币不太够了。”

“大人，还要跟吗，花这么大的价钱买一艘船，”王沛提醒道，“若是天启那边查下来，恐怕……”

“跟，怎么不跟。”江暮燃脸上带着孩子气的笑，漫不经心地道，“我花的是江家的钱，跟万家没什么关系，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况且，一个海客而已，远不如其他的人，我在意的不是他，而是那些还没有出过价的大海盗。”

蝎尾狮又一次出价，这次他变了一个风格，他出价一千金铢零两铜锱。

这就是实力的压制，也是对挑衅之人的侮辱！这根本不是赌博，而是赤裸裸的蔑视。江家一直以来深藏不露，没想到今天突然发力，就要用天价买下第一艘羽族大船，让整个大海上的人为之侧目！从此以后，所有人都会记住蝎尾狮这个名号，那些向来瞧不起宛州商会的人，这个时候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果然，大陆与大海还是有天壤之别的，在海上再有钱，终究也没有根，而无根的人，是绝不可能跟大陆上的人平起平坐的！江暮燃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海盗，告诉整片大海，这里再辽阔，也不过是大陆的附庸！

就在这时，雄鹰长啸在另一边陡然响起，伴随的是一句报价，风轻云淡。

“一千五百金铢。”

全场顿时哗然！就连江琉华本人，也觉得自己似乎听错了。

“我出一千五百金铢，同时，这里有两万金铢，用来买之后所有的船，有谁觉得不够，我可以再跟。”那个声音淡淡地说着，同时数十枚典海币被一口气掷出，叮当声不绝于耳。这一举惊动了整个会场的海鹰，它们飞快地冲向渊蛇大厅所在的花瓣下，群鹰环绕之上，是一个静立若渊的身影。江暮燃猛地抬起头来，对上不远处那个永恒不变的琉璃色瞳孔。

那是碧海云，南海之王碧海云，他斥资两万，席卷了整个典海盛会！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出价，但却也是整个典海盛会甚至是历年来海会最大的一笔金铢交易。这样的出价丝毫不给任何人机会，白荆花的船谁都不会得到，除了他南海之王。

他孤身一人站在席厅前端，身边空空荡荡，没有侍从，也没有亲信。在叮当声中，他只是出神地望着远处飘扬着的影龙旗，那里的座位是空的。

典海盛会的最高潮，罗砚伦居然缺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