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今既然师父还未挑明，他便也无从下手，只能作出一副全然无辜的模样，以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狡辩，归一大师便已然先行质问道，“你身上的血究竟是怎么来的？”

在听得这个问题的时候，慧安也不免怔了一怔，随即马上低头看去，正瞥见自己袈裟一角上竟鲜明地沾染了一处鲜血，也不知道究竟是方才什么时候不小心蹭到的。

该死。慧安握紧了拳头，兀自在心中骂了一句，一边正要费心寻些什么借口来搪塞过去时，归一大师的声音却已然再度响了起来，“为师从晌午过后开始，眼皮就一直跳得慌，总感觉是你们出了什么事，似乎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所以才急急召你。方才你刚一进屋，那股子血腥气便已经传过来了。你身上的戾气，从进屋前到现在，便再也没有消失过，甚至反涨了起来。为师方才一直在给你机会，可是你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说到这里，归一大师也叹了口气，语调很是失望，“慧安，你如今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未曾想到自己竟然暴露得这样快，慧安心神一颤，赶忙叫道，“师父……不是你想的那样，弟子只是……弟子只是不小心地蹭到了而已，究竟是哪里蹭到的，弟子……弟子也不知道啊！”

归一大师在听得他口中的话语以后，面上的神色已经又沉了几分，明显已然染上了几分疲惫的意味，转而已经摆了摆手，“既然如此，那也不用再说了，将为师此前赐予你的法器交出来，然后再去闭门思过吧。”

“这……”慧安几乎连嘴唇都已然有些发白了。

他如何会不清楚，自己身上的法器一个缚妖铃，一把穿山甲骨刺如今都已然碎裂，此时都已经不在身上，若是此刻将其余法器交出来，师父定然是会问那两件法器的去向的。到那个时候，他又要以何种借口来解释？

这样一个个谎言串起来，说起来也不过是让自己暴露得更快了一些而已。既然如此，倒不如快些斩立决来得更为好一些。如今看起来，师父虽然对他有所怀疑，但是还并不知道自己杀的人是大师兄，但若是再继续拖延下去，迟早也是会查到自己的头上的。所以，他原本还想要再留师父一段时间的，但如今来看，已经不能够再心慈手软了。

心中在陡然升腾起了汹涌的杀意以后，慧安这才继续说道，“师父……师父……弟子也不明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但师父若是一定要收回弟子身上的法器的话，那弟子也只能顺从。只是弟子出门的时候不过只是为了散心，法器都不在身上，待得弟子回房后再为师父取来如何？”

归一大师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最后到底是长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见得师父终于答应下来，慧能才在心中默默地长吁一口气，转而赶忙退下了，在重新到达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盏茶。

茶色澄明，细长的茶身在热气腾腾的水中缓缓舒展开来，看似好像毫无异常，然而其中蕴藏的杀机，大抵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才能够清楚地知晓了。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他已经呈了上去，“师父，您一下午翻译佛经辛苦了，再加上弟子方才那般气您，想来您嗓子也有些不舒服了，还是先喝口茶润润喉吧，弟子这就一一呈上法器，而后闭门思过。只要师父您能够心情舒畅，便是弟子之幸。”

他努力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是格外的真诚，只见得跟前的师父虽然深深地望了自己一眼，好似是有什么话想要说，然而最终却还是未曾说出口，只是就此将他呈上的茶喝了下去。

再然后，便是如今呈现出的这般模样了。

如今想来，那时候的师父大抵多多少少也能够猜测到一些，但是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了他这个徒弟，所以才会喝下他所敬上的那盏茶。然而，他到底还是辜负了师父的信任。

只是，这又能怪谁呢？他也不过只是为了自保而已。若要真的谈及责怪，那也只能怪师父活得太过于清醒，所以才会这样将自己身处于这般危险的境地。

“难得糊涂”这四个字，师父活了大半辈子，竟还是不懂。

回忆就此收住，慧安迫使自己将目光从那案桌上移开，以免面上的神情太过明显，暴露出他的意图。

唐夜霜也随即将自己方才观察着慧安表情的视线收了回去，心中自有一番思量。

归一大师如今就躺在榻上，往日里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庞如今却透露出了几分垂死的气息，让人看着总觉得有几分苍凉。虽然可以看到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可以证明他此时还没有完全寂灭，但是那如游丝一般微弱的呼吸声，那枯槁的面容，无不在说明跟前这个威严的老者已经快要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个阶段。

这样享誉盛名的大师，一生风光，受人敬仰，信众万千，然而最终在晚年时，却偏偏受到了这样的算计和折腾，怎能让人不觉得心中颇有几分唏嘘的意味？

只可惜当时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便是收慧安为弟子。仅仅是这样的一个错误，竟已然引来了这样一个大师的人生中最为坎坷的劫难。

抱着这等想法，唐夜霜最终到底是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隐约感觉自己的身边好似有一个人影掠过。

她微微一愣，一边朝着那气息的方向望去，但见是慧能已经走上了前去。

她如今见得慧能上前时，心中也不免有些紧张，毕竟知晓慧能的记忆不再，此次之所以带他过来除却是充当通行证外，也可以用以威慑慧安。但若是在这种情况下暴露出些什么，她也只能够随机应变。但是转眼之间，却见慧能竟是在归一大师的榻前就此跪了下来。

唐夜霜因而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稍稍一惊，只慌忙去看他面上的表情，但见他如今只直直地望着跟前的归一大师，面上虽然还是带着几分恍惚，然而那双眼睛里头却泛着泪光，不多会便已经自眼眶之中滚落了下来，随即只见得他吸了吸鼻子，往地上“咚咚咚”地就此磕了三个头，然而那唇瓣却始终是紧紧抿着的，什么也未曾说。

饶是唐夜霜，如今也被这事先未曾说好的举动引得有些反应不过来，然而在思量了片刻之后，她心中才好似是知道了什么一般，微微收敛了几分面上多余的神情，转而站直了身体。

她此前只当是慧能如今突然开窍，想要将这戏演得更为逼真一些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然而如今瞧着他面上那诚恳而真挚的表情，她才明白，眼前这一切全然出于真情实感。

人的记忆会消失，习惯会改变，然而身体里对于外界的感应却还是顽固地一直存在着。故此时此刻慧能虽然已经忘了他跟归一大师师徒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那骨子里头的尊敬感却还是未曾消磨干净。

慧安见得如此做派，先是愣了一愣，而后马上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转而劝慰道，“师兄，您……您还是先起来吧，您如今能够来，师父便是死也是瞑目了，我……”

他口中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已然被慧能打断了，“师父不会死的。”

“这……”慧安的面色稍稍变了一变，而后好似是明晓他如今那糟糕的心绪，只自顾自地叹了一声气，一边又状若好声好气地劝慰道，“人又旦夕祸福，师父虽然德高望重，修行高深，然而到底也还是抵不过这天命啊。师兄您看师父如今这副模样，我也实在是担心……实在是担心……”

后面的话他刻意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兀自以手掩面，看起来好似很是不忍心继续说下去一般。但是他这厢的戏码演得足的同时，那头的慧能却还是再度强调了一句，“师父不会死的。”

这么一句笃定的话语一时时不免也引得慧安有些哑然，也不好就此反驳，只能状若叹惋地叹了一口气，一边视线轻飘飘地扫过了躺在榻上的归一大师。

他如今的模样看起来虽然好像只是重病昏迷之中，然而或许只有他才知晓，跟前这正是药效正在起作用。在对着师父试过药以后，他也曾细心观察，明晓那个看着就不太让人感觉信任可靠的男人这一回却确实没有欺瞒他，在药效发作的时候，归一大师的表现的的确确就跟旧疾复发一般。他探过脉象，也是伪造成了病痛复发的模样，看着天衣无缝，并没有多么大的疏漏。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放心了下来，故就算太医来诊，他实则也并不放在心上。然而，如今来查探的偏偏是唐夜霜。

虽然他跟这个女人从前从来未曾打过什么交道，但是多多少少也清楚，跟前的女人明显不是一个好糊弄的角色。毕竟当初也是她出面才医治好了国主身上的毒，这一回……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够察觉。

不过还好，他此前在听到骚乱的时候便已然做好了两手准备，故此时此刻看到此，实则也并不算有多么的惊讶。对于他来说，也不过只是麻烦了一些而已。

目光闪烁了一下，趁着前方的两人不注意，慧安已经闪电般地从自己的袖中拿出了一颗朱红色的药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入了自己的口中，转过头来的时候却见唐夜霜的视线正浮掠过自己这边，心神难免一慌，然而却也在同一时间不住地安慰自己：她刚才一定是没有看到的，就算是看到了，也大抵是猜不到那究竟是什么的，他又怕什么？

这个女人再如何神通广大，想必怎么也管不到他吃什么东西来吧？

在心中做了一通这般的心理建设以后，他才稍稍地感觉放心了一些，随即只保持着平静，继续装作什么都未曾看到的模样很是顺从地守候在一旁，然而眼角的余光却已然不受控制地朝着旁边散发着袅袅香雾的香炉里头望去。

唐夜霜见着慧能还跪在归一大师的床榻前头，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一边已经走上前去，扶了他一把，口中劝慰道，“慧能师父，归一大师如今不过是急病突发，如今既然还有呼吸，便是一定能够救回来的。”

慧能回过半个身子来轻轻地看了她一眼，眼中不知道蕴藏了如何的情绪，只知道他最后到底还是在唐夜霜的搀扶之下站起了身子来，一边朝着唐夜霜行了个礼，“那便劳烦王妃娘娘了。”

这边是一片舒心安稳的气氛，然而旁边站着的慧安才听得此话以后面上可就并没有那样好看了，但是到底还是不愿意让自己在这种时候暴露出马脚来，也只能走上前一步，并排地跟慧能站着，同样朝着唐夜霜拱了拱手，面上看起来书满是感激，“此前也有所听闻王妃娘娘您医术高超，这一次可千万要救救我们的师父，小僧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唐夜霜轻飘飘地望了慧安一眼，只自鼻尖哼出了一声笑来，还未等慧安努力去辨明这声笑里头到底蕴藏着何种意思，便已然听得这厢唐夜霜已经点了点头，已经应了声，“自然。”

不知道怎么的，虽然如今唐夜霜的面上并没有其他的多余表情，然而她那牵动在嘴角的弧度如今落入慧安的眼中时，却无端端地就此带上了几分讽刺的意味。待得他仔细端详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想来一定是自己多疑了。慧安如此在心中劝慰着自己，纵然有千般担心万般顾虑，偏生生也要从自己的面上挤出几分有些难看的笑容俩，口中迭声说道，“这便好，这便好……”

话虽这么说，但他却也捏紧了自己的拳头。